第四章(第21/25页)

那是一次突发性事件。当时正赶上十月那几场让我们休养生息的暴风雨中的一场,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刚把莱昂十二叔叔送回家,就从车里看见一个娇小灵巧的姑娘,身上穿着一身满是荷叶边、像极了婚纱的薄纱衣裳,惊慌失措地从马路的一边跑到另一边,因为狂风掀翻了她的雨伞,卷着它在海边飞来飞去。他把她救上车,掉转车头,送她回了家。她家是一座小教堂改建的,依海而立,从街上就能看见院子里到处都是鸽子屋。路上,她告诉他自己刚刚嫁给一个在市场卖日用品的商贩。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在公司的船上见过这个人很多次,见他卸下一箱箱各式各样的旧货来卖,还有一大群鸽子,装在一个藤条编的笼子里,就像那些内河船上的母亲用来放新生儿的笼子一样。奥林皮娅·苏莱塔看上去就像来自胡蜂家族似的,不只因为她那上翘的屁股和娇小的上半身,而且因为她的全部:如铜丝一般的头发,脸上长满雀斑,两只活泼的圆眼睛之间的距离比一般人的都大些,声音尖细,恰好适合她那机智有趣的谈吐。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觉得,与其说她诱人,倒不如说她滑稽,送她到家后,他很快就把她忘了。她和丈夫、公公以及其他几个家庭成员一起生活。

几天后,他在港口看见了她的丈夫,这一回他正往船上装货,而非卸货。船起锚时,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清清楚楚地听到耳边响起了魔鬼的声音。那天下午,送莱昂十二叔叔回家后,他佯装偶然路过奥林皮娅·苏莱塔家,从围墙外看见她正在喂那群乱哄哄的鸽子。他隔着墙从车上冲她喊道:“鸽子多少钱一只?”她认出了他,高兴地回答说:“不卖。”他又问:“那怎么才能得到一只呢?”她一边继续喂食,一边答道:“在大雨天碰见养鸽子的女人,用车把她送回家。”就这样,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回家时,带着一份奥林皮娅,苏莱塔道谢的礼物:一只腿上栓着金属环的信鸽。

第二天下午,同样是喂食的时候,美丽的养鸽女看见送出去的鸽子又回到了鸽子屋。她以为是它偷跑回来的。可当她抓住它检查时,发现金属环上缠着一张纸条:一封求爱信。这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第一次留下字迹,却绝非最后一次,虽然这一次,他出于谨慎没有签名。接下来的一天是星期三,下午他正要进家门时,一个街上的小孩把装在笼里的那同一只鸽子交给他,并带口信说,是鸽子夫人让他来的,并让他嘱咐一声,请用笼子把它关好,否则它还会飞走,而这是她最后一次把它送回来了。他不知道对这一切应作何解释;或许鸽子在路上把信弄丢了,或许是养鸽女在装糊涂,又或许她把鸽子送来是为了让他再送回去。不过,如果是最后一种情况,按理说她应该在送鸽子的同时附上一封回信。

星期六早晨,思来想去之后,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又派鸽子送去了一封没有签名的信。这一次,没等到第二天,当天下午就由同一个小孩把装在另一只笼子里的鸽子送了回来,并梢来口信说,前天把它送回来是出于礼貌,而这一次是出于遗憾,但如果他再让它飞走,就真的不会再送回来了。特兰西多·阿里萨逗鹆子玩到很晚,把它从笼子里抓出来,放在臂弯里,冲它咕咕叫,还试图哼儿歌哄它睡觉。突然,她发现鸽子脚上的金属环里夹着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我不接受匿名信。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狂喜地读完纸条,仿佛回到初次冒险的高潮。那晚,他几乎无法入睡,心情烦躁地翻来覆去。第二天一早,在去办公室之前,他再一次放飞鸽子,它身上带着一封清清楚楚签着他名字的情书,除此之外,他还在金属环上别了一枝他花园中最新鲜、最火红、最芬芳的玫瑰。

但事情并没有那么容易。纠缠了三个月后,美丽的养鸽女仍旧还是那个回答:“我不是那种女人。”可她从没有拒收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来信,也会去赴那些他安排好的貌似偶然的约会。他与以往判若两人:这个从不露面的情人,这个对爱情如饥似渴却又极其悭吝的人,这个从不付出、又想得到一切的人,这个不允许任何人在他心里留下足迹的人,这个藏头露尾的猎人,竟然跑到大街上,狂热地送出了一封封署名的情书,一件件殷勤的礼物,毫不谨慎地一趟趟跑到养鸽女家里去,甚至有两次是在她丈夫既没有出远门、也没有去市场的时候。从最初猎艳以来,这是他唯一一次感到自己被爱情之箭射穿了。

邂逅六个月后,他们终于在码头边一艘正在重新油漆的内河船的舱室里私会了。奥林皮娅·苏莱塔的爱欢喜愉悦,是活泼的养鸽女的爱情。她喜欢光着身子,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处在一种缓慢的休憩状态之中,这种休憩对她来说就像爱情一样,同样是柔情蜜意的。舱室已被拆得七零八落,油漆才刷了一半,松节油的味道很适合留存在一个幸福下午的回忆之中。忽然,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灵机一动,打开一罐从简易床上触手可及的红油漆的盖子,用食指蘸漆,在美丽的养鸽女的小腹上画了一个朝下的箭头,并在肚皮上写下了一行标牌似的字:这小东西是我的。当晚,奥林皮娅·苏莱塔忘了那行字,在丈夫面前脱掉衣服。丈夫一句话都没说,甚至连呼吸都没有改变,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在她穿睡衣的时候,到浴室取来刮脸用的刀子,一刀割断了她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