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0/25页)

父亲留下的房子成了费尔明娜·达萨逃避那座令人窒息的家庭宫殿的避难所。一离开公众视线,她便悄悄躲到福音花园。她在那里接待新朋友,会会学校和图画课的老朋友,以此作为不忠的某种纯洁的替代品。她会像独身母亲似的平静地度过几个小时,细细咀嚼儿时的回忆。她又买了香乌鸦,还从街上捡回了几只猫,把它们交给加拉·普拉西迪娅照料。此时的加拉·普拉西迪娅已经年迈,而且因为风湿行动有些不便,却满怀着重建这个家的热情。费尔明娜又重新启用了缝纫室。在这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第一次见到她,也是在这里,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让她伸出舌头,试图窥测她的内心。于是,她把缝纫室当成了回忆过去的圣地。一个冬季的下午,她赶在暴风雨呼啸而至之前去关阳台的窗子,竟看见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坐在小花园杏树下的那条长凳上,穿着那件改小了的父亲的礼服,膝头放着一本打开的书。但她看见的,并非之前好几次在不同场合偶遇他时的模样,而是他留在她记忆中的那个多年前的模样。她害怕那是死神送来的通知,伤心不已。她竟对自己说,也许和他在一起她会更加幸福,和他单独待在这所她以爱为他整修的房子里,就像他也以同样的爱为她整修了房子一样。单是这个假想就让她大惊失色,她意识到自己的不幸已到了何种程度。于是,她打点起最后一丝力气,逼迫丈夫不再闪烁其词,与她面对面地争吵,并和她一起为失去的天堂痛哭,直到听见最后一次鸡鸣,曙光照进绣花的窗帘,太阳灼烧起来。丈夫因说了太多话而脸庞肿胀,因没有睡觉而筋疲力尽,因哭得太多而心坚意决。他系紧靴带,又扎紧腰带,束紧一个男人所剩下的全部,对她说,行,亲爱的,咱们去寻找在欧洲丢失的爱情:明天就走,不再回来。他决心坚定,和他的资产总代理——财富银行达成了协议,立即清算丰厚的家产,它们从一开始就分散在各种生意、投资、神圣债券和长期债券中,只有他自己清楚它们并不像传说的那样无穷无尽,只不过是够他们衣食无优而已。所有的财产都会被变卖成刻有印记的黄金,一点一点地转到国外的银行去,直到他和妻子在这片无情的国土上连手掌大的葬身之地都不剩为止。

但与她猜想的不同,事实上,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还活着。当她和丈夫、儿子乘着金色四轮马车到达法国远洋轮船的码头时,他就在那里看着他们从车上走下来,与他曾无数次在公共庆典上看见他们的样子分毫不差:依旧是那么完美无瑕。他们带着儿子同行,从那男孩现在的教养便能看出,他成年后将会是什么模样。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高兴地向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脱帽致意:“我们要去远征弗兰德。”费尔明娜·达萨向他点了点头。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脱下帽子,微微鞠躬。她看着他,对他那过早谢顶的惨状没有半点同情的表示。他就像她所看见的那样,是某个她从不认识的人的影子。

那段日子也不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最走运的时期。工作日益繁重,对偷欢之事也日益厌倦,岁月蹉跎。此外,特兰西多·阿里萨也已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光,她已丧失了记忆:几乎是一片空白。甚至有几次,她转向儿子,看着他坐在椅子上看书,吃惊地问道:“你是谁的孩子?”他总是如实回答,但她又会立刻打断他。

“告诉我一件事,孩子,”她问他说,“我是谁?”

她已经胖得不能动了,整日待在杂货铺里,虽然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卖。她在第一遍鸡叫时便起床,然后一直到第二天黎明,她都在梳妆打扮,因为她只睡很少几个小时。她把花冠戴在头上,涂上口红,在脸上和骆膊上擦上粉,然后逢人就问自己打扮得怎么样。邻居们都知道她永远只期待一个回答:“你是小蟑螂马丁内斯。”这是从童话里偷借来的身份,却是唯一能让她满意的答复。她继续摇晃着身子,扇着一把粉红色大羽毛做的扇子,直到把一切再从头来过:戴上纸做的花冠,把麝香涂在眼皮上,涂上口红,脸上擦上一层干硬的铅白粉。她又一次问身边的随便什么人:“我打扮得怎么样?”当她成了邻居们的笑柄,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一夜之间拆掉了这间古老杂货铺的柜台和所有带抽屉的柜子,封死了朝街的大门,并按母亲的描述,把这个地方装饰成了小蟑螂马丁内斯的卧室。从此,她再没问过别人她是谁。

他听从莱昂十二叔叔的建议,找了个上年纪的女人照顾母亲,但这个可怜的女人睡的时候总是比醒的时候多,有几次她似乎也忘了自己是谁。于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一出办公室便回家,直到把母亲哄睡着为止。他不再去商业俱乐部玩多米诺骨牌,很长一段时间里,也没有再去见那为数不多的几位常会面的老相好,因为自从和奥林皮娅·苏莱塔那段可怕的交往后,他内心深藏的某种东西起了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