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3/25页)
“见鬼,”他惊恐地自言自语道,“都已经三十年了!”的确如此。当然,对费尔明娜·达萨来说,同样也过了三十年,但那是她一生中最快乐也最舒心的三十年。卡萨尔杜埃罗侯爵府的那些可怕日子已被扔进了记忆的垃圾堆。她住在拉曼加的新房子里,成了自己命运的绝对主人,同丈夫和一双儿女生活在一起。如果再让她选一次,她还是会从世间所有的男人中选中她的丈夫。儿子在医学院里延续着家族传统,女儿则长得和她年轻时一模一样,有时连她都糊涂了,好像自己重生了似的。在那次誓不回来在无尽的惊恐中度日的倒霉旅行之后,她又去过欧洲三次。
上帝一定是听到了某人的祈祷——就在费尔明娜·达萨和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在巴黎逗留了两年,刚刚开始从废墟中寻找爱情的碎屑时,一封半夜到达的电报惊醒了他们:布兰卡·乌尔比诺夫人病重。另一封传达死讯的电报接踵而至。他们即刻赶了回来。费尔明娜·达萨身着一袭丧服下了船,宽大的衣服已不足以掩饰她的身形。没错,她又怀孕了。这个消息造就了一首民间歌谣的诞生,歌词并无恶意,只是有些打趣,其中的叠句在当年颇为流行:美人在巴黎究竟有何秘密,每每回来都喜得贵子。虽然歌词鄙陋,但直到很多年后,在社交俱乐部的节日庆典中,胡维纳尔·乌尔比诺都会点这首曲子,以示自己的风趣大度。
关于远近闻名的卡萨尔杜埃罗侯爵府及其家族徽章,向来没有准确的记载。府邸先是以一个合适的价格卖给了市财政厅,而后一位荷兰学者在那里进行了挖掘工作,试图证明那里是哥伦布真正的坟墓——已是迄今发现的第五座了——所在,于是,它又以巨额价格卖给了中央政府。乌尔比诺医生的妹妹们住进了萨勒斯修道院,没有发愿,却过着隐居生活。费尔明娜·达萨一直住在父亲的老房子里,直到拉曼加的别墅修建完毕。她步伐坚定地踏人新宅,一搬进去就开始当家做主。她带去了新婚旅行时带回来的英国家具,以及这次和好之旅后又叫人运来的补充物件。从第一天起,她就在屋子里塞满了自己亲自到安的列斯帆船上买回来的各种珍禽异兽。她挽着重修旧好的丈夫,带着茁壮成长的儿子和回来四个月后降生、取名为奥菲利娅的女儿,搬进了新居。乌尔比诺医生心里明白,自己已无法找回新婚旅行时那个完整的妻子了,因为他希望得到的那部分爱已被她连同她的大好青春一起给了儿女们。但他学会了享受爱的残羹,并从中得到幸福。朝思暮想的琴瑟和谐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实现了。一次晚宴中,侍者端上了一道费尔明娜·达萨认不出是何物的美味佳肴。她吃完了一大份,喜欢之极,又要了同样的一份,正当她感到遗憾,碍于惺惺作态的文明礼仪不便再要第三份时,竟得知自己刚刚怀着毫无顾虑的喜悦吃下去的满满两大盘美食全都是茄泥。她雍容大度地认了输:从那时起,在拉曼加别墅,三天两头就端上各式各样做法的茄子,频繁程度堪比曾经的卡萨尔杜埃罗侯爵府,而且每个人都脾胃大开。以至于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在老年的闲睱时光常常津津乐道,说他真希望自己再生一个女儿,为的就是给她取一个定会让全家都开心的名字:茄子·乌尔比诺。
到那时,费尔明娜·达萨才明白,私生活跟社会生活恰恰相反,是变化无常、不可预见的。要找出孩子和成年人之间的真正差别,对她来说殊非易事。但再三分析后,她还是更喜欢孩子,因为孩子的想法更加真实。她的人生才刚迈入成熟,刚刚摒弃了形形色色的海市蜃褛,便又隐隐伤感起来,因为她始终没有成为自己年轻时住在福音花园里所憧憬的样子,而是成了这副甚至自己都一直不敢承认的模样:一个华贵雍容的女仆。在社交圈里,她最终成了最受爱戴,最心满意足,但也因此最为胆怯的女人。然而,没有什么让她比在治家方面对自己的要求更为严格,也没有什么比这方面更让她对自己的疏忽无法原谅。她一直觉得她的生活是从丈夫那里租借来的:她是这个辽阔的幸福帝国至高无上的君主,但这个帝国是丈夫建造的,且仅为他自己而建。她丈夫爱她胜过一切,胜过世间所有的人,但这也仅仅是为了他自己:这是他的神圣义务。
如果说有什么东西在折磨着她,那就是一日三餐的永久刑罚。因为它们不仅仅必须按时,而且必须完美无瑕,必须符合他的喜好,但同时却又不能去问他。而如果她真的问了——依照着那无数条仪式性的家庭礼节中的一条——他就会看着报纸,连眼皮也不抬地回答说:“随便什么都行。”他说的是真心话,而且和颜悦色,自认为没有哪个丈夫比他更好商量了。可到了吃饭的时候,“随便什么”就不行了,必须符合他的喜好,不能有半点瑕疵:肉不能有肉味儿,鱼不能有鱼味儿,猪肉不能吃出疥疮似的腥味,鸡肉不能吃出鸡毛的味道。即便不是吃芦笋的季节,也得不惜代价地为他找来,为的是让他能在自己尿液的芬芳气息中怡然自得。她不怨他,只怨生活。但他是生活中难以安抚的主角。只要稍有怀疑,他就会把桌上的盘子一推,说:“这顿饭没有用爱来做。”在这方面,他的灵感真是鬼使神差。有一次,他刚尝了一口甘菊茶,便把它推到远处,只说了一句:“这玩意儿有股窗户味儿。”她和女仆们都大吃一惊,因为谁也没听说过有人喝过水煮窗户,她们尝了尝那壶茶,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结果,还真有股窗户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