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19/25页)
另一件不幸的事是竖琴。一天,布兰卡夫人说:“我不相信一个不会弹钢琴的女人会是一个体面的女人。”这很显然是有的放矢。但这次连她的儿子都表示反对,因为他最好的那段童年岁月就是在苦役般的钢琴课上度过的,尽管成年后他对此心存感激,但他无法想象自己的妻子也遭受同样的刑罚,她才二十五岁,而且又个性十足。但他从母亲那里唯一争取到的,不过就是把钢琴换成了竖琴,并且用的是一个极为天真的理由,即竖琴是天使的乐器。于是,他们从维也纳弄来一把精美无比的竖琴,看上去就像金子做的,声音也像。它后来成为了城市博物馆中最珍贵的文物之一,直到这座博物馆连同里面的一切被一场大火吞没。费尔明娜·达萨屈从于这项奢侈的刑罚,尽力用最后的牺牲避免与婆婆冲突。她先是师从一位特意从蒙波斯城请来的顶级大师,可十五天后他竟突然去世了。之后,她又跟着神学院最好的乐师学了好几年,这位老师掘墓人般的气质让她的和弦都走了音。
她对自己的顺从感到惊讶。虽然内心深处,以及在和丈夫以前用来相爱如今却用来无声地争吵的时间里,她始终都不曾承认这一点,即她已陷人这个新世界里常规与偏见的乱麻之中,比她自己想象的要快得多。起初,她常爱用一句话来坚持自己独立思考的自由:“让扇子见鬼去吧,现在已经是微风的季节了。”但后来,她开始珍惜自己来之不易的特权,开始惧怕丢脸和别人的嘲弄,于是表现出准备承受一切的样子,甚至包括屈辱。但她心中抱着一个希望,那就是上帝最终能怜惘布兰卡夫人,应答她在祈祷中孜孜不倦地恳求上帝赐她一死的要求。
乌尔比诺医生找了些宏大的理由来为自己的懦弱辩解,甚至都不自问一下它们是否有悖他的信仰。他不承认自己和妻子的矛盾源于家中压抑的气氛,而是认为那源于婚姻本身的性质:一项荒谬的、只能靠上帝的无限仁慈才得以存在的发明。两个几乎完全互不了解的人,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性格不同,文化不同,甚至性别都不相同,却突然间不得不承诺生活在一起,睡在同一张床上,分享彼此也许注定有所分歧的命运,这一切本身就是完全违背科学的。他说:“婚姻的问题在于,它终结于每晚做爱之后,却在第二天早餐之前又必须重新建立起来。”而他们之间的婚姻则更糟,他说,因为两人来自两个敌对的阶层,却又生活在这样一座依旧梦想着回到总督时代的城市。唯一像水泥一样把他们黏合在一起的,却是爱情这种既不可能、又反复无常的东西——如果它果真存在的话。但对他们来说,两人结婚时是没有爱情的,而就在他们差一点要把它创造出来时,命运所做的却只是让他们面对现实。
这就是竖琴时期他们的生活状态。那些令人愉快的偶然片段已成了往事:曾经,虽然他们之间争吵不断,虽然她每天都要吃毒茄子,虽然他的妹妹们疯疯癫癫,虽然他的母亲依然如故,但如果她在他洗澡时走进浴室,他仍有足够的爱来邀请她为他擦香皂。而她会怀着欧洲之旅剩余的爱的碎屑顺从地为他效劳。接着,两人会忘掉种种不快,不由自主地心软,无声地渴求起对方来,最终在地上爱得死去活来,浑身沾满芳香的泡沬,耳朵里却听着女仆在洗衣房里议论:“他们没有再生孩子,是因为他们不再做那事了。”有时,他们从疯狂的节日庆典回到家,在门后伺机而动的怀旧之情也会一下子将他们扑倒在地,于是就会有一次美妙的爆发,一切又回到往昔,五分钟后,他们就又像蜜月中连门襟都无睱扣上的恋人们一样了。
但除了这些极少数的情况,一般到了睡觉的时候,他们中总有一个比另一个更为疲倦。她在浴室里耗时间,用香纸卷起一支支烟,独自抽着,又像年轻时独自在家那样,重新陷入自我慰藉的爱中,又成了自己身体的唯一主人。她总是头痛,要么就抱怨天气太热;总是装睡,要么就是又来了月经,月经,永远是月经。以至于乌尔比诺医生为了发泄一下难言的苦衷,竟然在课堂上说,结婚十年后,女人一星期甚至能来三次月经。
祸不单行,费尔明娜·达萨不得不在她最糟糕的岁月里面对自己怎么也躲不掉、迟早都要来的事:她父亲那些无人知晓、神话般的生意背后的真相。省长在办公室召见了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把他岳父无法无天的行径一股脑儿全告诉了他,最后一言以蔽之:“凡天上人间的法律,没有什么是这个家伙不曾冒犯过的。”其中有几件最严重的纠纷,是他依仗着女婿的权势做的,让人很难相信这位女婿和他的妻子能够独善其身。鉴于目标其实是保住自己的名誉,因为也就剩他的名声还站得住脚了,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动用了所有的权力,最终用他的担保掩盖了丑闻。就这样,洛伦索·达萨坐着最早的一班船离开了这个国家,并将永远不再回来。他回到他的故土去了,表现得就像以往为了慰藉思乡之情而不时地进行一次短期旅行一样,但这也不完全是自欺欺人:从很早以前开始,他便常常登上祖国的轮船,仅仅是为了喝一杯水箱里装着的来自故乡的泉水。他走了,没有俯首认错,而是坚称自己无辜,并试图让女婿相信自己是政治阴谋的牺牲品。他走了,为他的姑娘而痛哭流涕——自从费尔明娜·达萨嫁人后,他一直这么叫她——还为他的外孙而哭,为这片土地而哭,在这里,他变得富有、自由,并靠着不清不白的生意,成功地把他的姑娘变成了高雅的夫人。他走了,苍老且带着一身病痛,但他之后还活了很久,远比那些因他而遭殃的人希望的要长久得多。当他去世的消息传来时,费尔明娜·达萨不禁舒了一口气。为了避免他人问起,她没有为他戴孝,但接下来好几个月,每当她把自己关在浴室中抽烟时,便会带着一股无名火哭泣起来,她是在为父亲而哭。这对夫妻最为荒谬的是,在那段不幸的岁月里,他们在公众面前却表现得无比幸福。实际上,那正是他们战胜周围隐藏的敌意,取得最大胜利的几年。人们不甘心接受他们的那副样子:与众不同,行事新派,从而与传统秩序格格不入。不过,这对于费尔明娜·达萨来说却是手到擒来的事。所谓的世俗生活,虽然在她了解之前曾让她有过许多疑虑,但其实那不过是一套沿自传统的规矩,庸俗的仪式,事先想好的言词,在此之下,人们彼此消遣,为的是不致互相杀戮。在这个轻浮的世俗天堂,最显著的特征就是对陌生事物的恐惧。她用一种更为简单的方式为它下了定义:“社交生活的关键在于学会控制恐惧,夫妻生活的关键在于学会控制厌恶。”自从拖着没有尽头的新娘头纱,步人社交俱乐部宽阔的大厅时,她就突然清楚地发现了这一点。厅里弥漫着无数鲜花混在一起的香气,华尔兹乐曲绕梁飞旋,男人们汗水涔涔,女人们浑身颤抖,他们看着她,不知如何才能清除这个外部世界来的令人眩晕的眼中钉。所有这一切让空气变得稀薄。她刚刚年满二十一岁,除了去学校,几乎没有出过家门,但她仅仅环顾了一眼,便明白她的对手并非因仇恨而生出胆怯,而是因惧怕而茫然无措。她没有继续吓唬她们,而是大发慈悲,帮助她们了解她。没有一个人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就像她对那些城市的看法一样,她没有觉得哪座更好或哪座更糟,它们只是和她心里想象的一模一样。比如巴黎,尽管那里阴雨连绵,尽管那里的店主个个贪吝,车夫个个粗鲁,她仍将永远在记忆中把那里当作人间最美的城市,这与它实际是否如此毫不相干,而只是因为它与她最幸福岁月的回忆紧密相连。至于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他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且手段更为机敏也更加堂皇。没有什么事少得了他们的参与:市民郊游、花会、艺术活动、慈善抽奖、爱国演出,乃至第一次气球旅行。到处都有他们的身影,他们也永远是活动的发起者,且永远身先士卒。在他们那些不幸的岁月里,任谁也无法想象有谁能比他们更幸福,有哪对夫妻比他们更般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