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二十八岁时,是最受人青睐的单身汉。他曾去巴黎进修药科和外科,待了很长时间才回来。刚一踏回这片土地,他就充分证明了自己没有在外虚度每一寸光阴。他比走的时候更加仪表堂堂,文质彬彬。同辈之中,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在学问上一丝不苟,知识渊博,同时,也没有一个人时髦舞跳得比他好,或是即兴钢琴弹得比他棒。他的翩翩风度和殷实家境迷倒了周围很多姑娘。她们靠私下里抽签来决定谁做他的女伴,而他也乐得与她们相处,但总是若即若离,始终保持着清雅,直到最后,他不可救药地被费尔明娜·达萨那种质朴的魅力迷住了。
他总是津津乐道,说他们的爱情是一次误诊的果实。他自己也无法相信事情就那么发生了,特别是在那个时候,他正把自己积蓄的全部热情都倾注到这个城市的命运之中。对于这座城市,他常常不假思索地说,它是举世无双的。在巴黎,当他挽着某位临时女友漫步在姗姗来迟的秋色中,仿佛不会再有比那些金色的下午更为纯真的幸福了:到处弥漫着炭烤栗子的山野气息,手风琴声悠扬婉转,还有那一对对贪婪的情侣,在露天阳台上仿佛永远也亲吻不够似的。然而,他把手放在胸口,对自己说,眼前的这一切都不足以让他用故乡加勒比四月的一瞬间来抵换。他还太年轻,尚不知道回忆总是会抹去坏的,夸大好的,而也正是由于这种玄妙,我们才得以承担过去的重负。可当他站在甲板的栏杆前,再一次看到殖民区那白色的山冈,屋顶上一动不动的兀鹫,以及阳台上晒着的穷人的破衣烂衫——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明白自己是那么轻易地掉进了思乡之情设下的慈悲圈套。
轮船从水面漂浮的一层溺水而亡的动物尸体间开出一条道来,驶进了港湾。为躲避恶臭,大部分旅客都进了船舱。年轻的医生从舷梯上走下船,身穿上好的羊驼毛西服和背心,外套一件长罩衣,留着巴斯德年轻时的那种胡子,头发由中间分开,露出一道清晰而苍白的中缝。他极好地掩饰了自己因恐惧而非伤感造成的哽咽。码头上几乎没什么人,只有几个没穿制服的赤脚士兵在看守。两个妹妹和母亲,以及几个最要好的朋友在那里等他。他发现他们尽管表面上开心,但脸色僬悴,毫无生气。谈到危机和内战时,他们仿佛在说距离自己很远、甚至毫不相干的事,可那隐隐颤抖的声音和游移不定的眼神背叛了他们的言辞。令他感触最深的还是他的母亲。她是一个还很年轻的女人,曾以热情火辣的社交活力从容优雅地投身于生活,而如今,在那身散发着一股樟脑味的寡妇黑绸丧服中,她就像被文火煎熬一般慢慢枯萎了。想必是在儿子一脸的困惑中察觉到了自己的改变,她先发制人,以攻为守,问儿子的脸色为何像石蜡一样苍白。
“是生活所迫,母亲。”他说,“人人在巴黎都会变得脸色发青。”
稍后他挨着母亲坐在封闭的车子里,空气闷热得令人窒息,他再也无法忍受从车窗里钻进来的那一幕幕残酷的现实了。大海如死灰一般,一座座古老的侯爵府几乎被淹没在不断增多的乞丐之中,露天的污水沟散发出死亡的味道,再也闻不到昔日那浓郁的茉莉花香。他觉得一切都变得比他走的时候更渺小,更破败,更萧条。街道的垃圾堆上到处都是饥饿的老鼠,惊得拉车的马儿走得磕磕绊绊。从港口到他家这段漫长的路上,在总督区的中心地带,他没有碰到任何能对得起他的思乡之情的东西。他沮丧之极,为了不让母亲看见,便把头扭向一边,默默地淌下眼泪。
古老的卡萨尔杜埃罗侯爵府,即乌尔比诺·德拉卡列家族世代居住的宅邸,在这场浩劫中也未能独善其身。胡维纳尔·乌尔比诺看到家中的景象,心都要碎了。他从阴暗的前厅走进来,看到花园的喷泉池里积满尘土,鬣蜥在一朵花也没有的杂草丛中乱爬。他发现通往主要居室的那段装着铜扶手的宽楼梯上,缺了好几块大理石板,还有的板已经裂了缝。他的父亲,一位献身精神超过医术水平的医生,死于六年前那场席卷整个城市的亚洲霍乱。从此,这个家的灵魂也随之而去。他的母亲布兰卡夫人,早已用黄昏时的九日祷告代替了亡夫生前常带她去的音乐晚会和室内音乐会,想到自己将穿着丧服度过余生,她压抑得喘不上气来。两个妹妹也违背了风趣快乐的本性,成了修道院的盘中餐。
回家的那天晚上,由于害怕黑暗和寂静,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片刻也没有睡着。一只石鴴从没关严的门缝钻了进来,每隔一小时,刚好整点的时候,就在卧室里叫上一阵儿。他数着念珠念了三串《圣三光荣颂》,还念了所有他能记得的其他经文,以祈祷消除灾祸和不幸,驱散专在夜间窥视的各种鬼魅魂灵。附近圣牧羊女疯人院里,传来疯女人在幻觉中发出的尖叫声,水瓮里的水一滴一滴落在水盆中,无情地在整幢房子里回荡,迷途的长腿石鴴在卧室里来回乱跑。他生性怕黑,再加上父亲无形的亡灵就存在于这座沉睡的宽阔宅邸,这一切都令他毛骨悚然。早上五点,石鴴和邻居家的公鸡一起啼鸣,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把自己的肉身和灵魂完全交托给全能的上帝,因为他感到再也没有勇气在祖国这片废墟上多住一天。然而,亲戚们的关怀,几个星期日的郊游,以及那些和他门当户对的姑娘们的倾心仰慕,最终减轻了回家的第一印象所带来的苦涩。他慢慢习惯了十月的闷热,周遭刺鼻难耐的气味,以及朋友们不成熟的看法,习惯了大家的那句:“明天见,医生,您不要担心”。最终,在习惯的魔力面前,他屈服了。很快,他便为自己的屈服想出了一个简单理由。这里就是他的世界,他对自己说,这个悲伤而压抑的世界是上帝安排给他的,他属于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