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2/25页)
很多天以后,在逃的丈夫被捕,向报界讲述了他犯罪的缘由和方式,直到这时,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才知道养鸽女被害的事。很多年里,想起那些署了名的信,他都提心吊胆,并且默默地计算着罪犯的刑期。由于船上的生意,那人对他可以说是了如指掌,但他并不怎么怕他给自己的脖子来上一刀,也不怕传出丑闻,而是怕运气不好,让费尔明娜·达萨知道他的不忠。就在等待的那几年里,一天,照料特兰西多·阿里萨的那个女人由于一场不合季节的大雨,不得不在市场上耽搁得久了些,回来时,发现特兰西多·阿里萨已经死了。她坐在摇椅上,像往常一样把脸涂得花里胡哨,打扮得花枝招展,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还挂着坏笑,以至于这位保姆两小时以后才发现她死了。不久前,她把埋在床下的那几个财宝罐里的黄金和宝石分给了街坊四邻的小孩,告诉他们可以当糖果吃,其中几件最值钱的如今已经怎么也找不回来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把她葬在了古老的“上帝之手”庄园,也就是当时的“霍乱墓地”,还在她坟前种下了一丛玫瑰。
头几次去墓地,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就发现养鸽女奥林皮娅·苏莱塔葬在很近的地方,没有墓碑,但有人在坟上的水泥板未干之前,用手指刻下了死者的姓名和日期。他不禁毛骨悚然地想,那一定是她丈夫开的一个血淋淋的玩笑。玫瑰花开的时候,只要四周无人,他就摘下一枝放在她的墓前。后来,他干脆从母亲的玫瑰丛中挖出一株,种到她的坟前。两丛玫瑰发了疯似的越长越多,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不得不带一把大剪子和其他园艺工具来修枝剪叶。但玫瑰的长势渐渐超越了他的能力范围:多年以后,两丛攻瑰已如杂草般在一座座坟墓间蔓延开来。从此,这座著名的霍乱墓地改叫“玫瑰墓地”,直到一位不具民间智慧之现实性的市长,一夜间铲除了所有的玫瑰丛,在墓地人口的拱门上挂起一块政府的牌子,上面写着:“普世公墓”。
母亲死后,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再次陷入疯狂的困境:到办公室上班;按照严格顺序与各个长期情人轮流幽会;到商业俱乐部玩多米诺骨牌;继续阅读爱情小说;星期天到墓地去凭吊。生活规律得仿佛生了锈一般,既让人轻蔑,又让人害怕,但同时也是一种保护,让他意识不到时间的流逝。然而,十二月的一个星期日,当墓地的玫瑰丛已经战胜了修枝的大剪子,几只燕子停在为通电灯而刚刚架起的电线上时,他蓦然间发现,母亲去世后竟已过去了这么多年,距离奥林皮娅·苏莱塔被杀,则过去了更多年,而距离那个遥远的十二月下午,费尔明娜·达萨给他回信说“可以”,并说“会永远爱他”,更不知已经流逝了多少岁月。在这之前,他活得就仿佛时间从没有在自己身上流走,而只是在他人身上留下痕迹似的。就在刚刚过去的一周,他在街上碰见了因他写的情书而终成眷属的那许多对恋人中的一对,他甚至没有认出他们的大儿子,也就是自己的教子来。
他用一句人们惯用的惊呼缓解了尴尬:“好家伙,都长成大人了!”尽管身体已向他发出最初的警告,但他依然故我,因为在容易生病的人堆儿中,他的身体就像是铁打的。特兰西多·阿里萨常说:“我儿子唯一得过的病就是霍乱。”在记忆混乱之前,她就已经把霍乱和相思病混为一谈了。但不管怎样她都错了,因为她的儿子暗地里得过六次淋病,尽管医生说那不是六次,而是一次,后来都只是因治疗不力又反复发作而已。此外,他还得过一次腹股沟淋巴腺炎、四次龟头疣病和六次股癣,但无论他还是其他任何一个男人,都绝不会把这些当作疾病,而只会把它们当成战利品。
刚满四十岁,他就不得不因全身上下莫名其妙的疼痛去看医生。做了很多次检查后,医生都只对他说:“年岁不饶人啊。”但他每次回家,甚至从没有想过这一切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他的过去唯一的参照点就是与费尔明娜·达萨短暂的爱情,只有和她相关的事才能让他找到岁月的支点。所以,看见燕子停在电线上的那个下午,他从最久远的记忆开始回顾自己的过往,回顾了一桩桩猎艳的情事,回顾了为爬上发号施令的位置曾跃过的无数处暗礁,以及种种数都数不清的往事,而这一切皆由他那刻骨的决心而起:他誓要让费尔明娜·达萨属于他,而他也属于她,这个决心高于一切,所向披靡。可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的一生几乎都已经过去了。五脏六腑的一阵寒战传遍他的全身,他眼前一黑,不由得松掉了手中的园艺工具,靠在墓地的围墙上,这才没有因衰老的第一次打击而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