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18/25页)
然而,最可怕的疑虑是从新婚旅行刚一回来开始的。他们才刚打开箱子,拆开家具包装,掏空她为胜任古老的卡萨尔杜埃罗侯爵府女主人和夫人角色而带回来的那十一只盒子,她就发现自己被囚禁在一个错误的人家,这让她险些晕死过去,而比这更糟的,是还和一个没法指望的男人关在一起。她用了六年才逃脱出来。那是她一生中最糟糕的六年,婆婆布兰卡夫人的刻薄和小姑子们的愚昧陈腐让她绝望,而如果说她的小姑子们竟没有活活腐烂在修道院的囚室里,那是因为她们已经把囚室带人自己的内心了。
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甘愿屈从于家族礼教,对她的恳求置若罔闻,他相信上帝的智慧和妻子无限的适应能力定会将事情协调妥当。母亲的消沉让他痛心,曾几何时,她对生活的喜悦能给最缺乏信念的人注入希望。的确如此:这个美丽、智慧、敏锐得超凡脱俗的女人,在将近四十年中都是她那个社交天堂里的灵魂和主体,然而,守寡的痛苦让她自己都无法相信她还是原来的那个她,她变得懈怠,刻薄,与所有人为敌。对于这种蜕变,唯一可能的解释——就像她常说的那样一便是她怨恨丈夫明知故犯地为一群黑人牺牲了性命,而唯一正确的牺牲应该是为了她活下去。不管怎样,费尔明娜·达萨幸福的婚姻生活仅限于新婚旅行的那段日子,而那个唯一能帮她免于最终沉沦的人,却在母亲的淫烕面前吓得浑身瘫软。是他,费尔明娜·达萨把这个套住她的死亡圏套全部归咎于他,而非那几个愚蠢的小姑子和那位半疯的婆婆。但已经太晚了,她到此时才怀疑,在职业权威和世俗的迷人外表下,她嫁的这个男人其实是个无药可救的懦夫:一个靠姓氏带来的社会地位而耀武扬威的可怜虫。
她在新出世的儿子身上找到了寄托。当他从她的身体里滑出去时,她感到一种摆脱了某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的轻松。而当接生婆把活生生、浑身沾满油脂和血污、脐带还缠在脖子上的婴儿抱给她看时,她发现自己对这个从她腹中出来的小牛犊竟然没有一丁点儿感情,这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然而,在孤独的侯爵府邸,她学会了认识他,母子俩相互熟识了,她欣喜万分地发现人们爱孩子并非因为他们是自己的孩子,而是因为养育中产生的情意。最终,在这个给她带来不幸的家里,除了儿子以外,她无法忍受任何事、任何人。内心的孤独,坟墓般的花园,以及整日在那一间间没有窗子的巨大房间里消磨时间,这一切都让她窒息。在没有尽头的夜晚,她觉得自己就要被隔壁疯人院里传来的疯女人的叫声击垮了。每天都要摆好宴会用的桌子,铺上绣花台布,摆上银制的餐具和仿佛在葬礼上用的那种大烛台,就为了让五个幽灵般的人用上一杯牛奶咖啡加奶酪饼当作晚餐,这种习惯让她感到羞耻。她诅咒每日下午的玫瑰经祷告,诅咒餐桌上的矫揉造作,诅咒众人对她无休止的批评:批评她拿刀叉的方式,批评她像街边女人一样卖弄风情地大步走路,批评她穿得像马戏团里的人,甚至还批评她像乡巴佬一样粗鲁地对待丈夫,以及给孩子喂奶时没有用披肩遮住胸口。当她第一次按照英国最新的时髦做法,邀人下午五点来家里喝茶,款以皇家饼干和花香蜜饯时,布兰卡夫人就出来反对在她的家里喝那些发汗时当药用的饮品,认为应该喝巧克力,配烤奶酪和木薯面包圈。甚至连她做的梦也逃不过她的指责。一天早上,费尔明娜·达萨说自己梦见一个陌生男人赤身裸体地在侯爵府邸的大厅里走来走去,还一把一把地撒灰。
“正派女人不会做这种梦。”
除了寄人篱下的感觉,还有两件更不幸的事。一是每天的食谱里都有各式各样做法的茄子,布兰卡夫人为了尊重死去的丈夫不肯改变这一习惯,而费尔明娜·达萨则拒绝吃。从小时候起,在还没有尝过之前,她就讨厌茄子,因为她总觉得它的颜色像毒药。只不过这一次,不管怎样,她不得不承认生活中的某些东西已经向好的方向转变了,五岁时,她曾在餐桌上说过同样的话,而父亲则强迫她吃下了为六个人准备的整整一锅茄子。当时她相信自己就要死了,先是因为她把已经变成碎末的茄子稀里哗啦地吐了出来,接着又因为大家为了医治她而强迫她灌下一碗蓖麻油。这两样东西,不仅因其味道,更因她对毒药的恐惧,在她记忆中被混作同一种类似泻药的东西。在卡萨尔杜埃罗侯爵府邸令人作呕的午餐中,她不得不移开自己的视线,以免回想起蓖麻油造成的那种令人全身发凉的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