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17/25页)
从拿撒勒的寡妇开始,他一生中结识了太多寡妇,这让他懂得在丈夫死后,一个女人会变得多么幸福。多亏了她们,之前对他来说不过是个单纯幻想的东西,变成了一种他可以触摸到的可能性。他想不出费尔明娜·达萨有什么理由不像其他寡妇一样,因生活的锤炼而变得可以欣然接受他,而不必为死去的丈夫感到虚妄的自责。她将毅然决然地和他一起,去发现另一种双重的幸福,怀着一份能将每时每刻都变成生命奇迹的寻常之爱,以及另一份只属于她一个人、因死神的豁免而出淤泥不染的爱。
但事实上,他哪怕只是去怀疑一下费尔明娜·达萨距离他这些如意算盘有多么遥远,或许就不会如此热情高涨了:结婚那时,她才刚刚隐约望见地平线上一个崭新的世界,一切都在向她招手致意——除了挫折。在那个年代,富有有很多好处,当然,也有很多坏处,但半个世界的人都对它梦寐以求,认为它是获得永生的最可能的途径。费尔明娜·达萨当初在某种乍现的成熟之光中拒绝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而很快,她就因遗憾与负疚感到了痛苦,但她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那时,她也无法解释究竟是什么深藏不露的理智让她做出了那样高瞻远瞩的决定,但多年以后,当她即将步人老年的时候,不知怎的,在一次关于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偶然谈话中,她突然发现了其中的奥秘。所有参加那次聚会的人都知道他是正值鼎盛时期的加勒比河运公司的接班人,很多人都十分肯定曾见过他多次,甚至还和他打过交道,但没有一个人记得清他是什么模样。于是,费尔明娜·达萨发现了潜意识中阻碍她爱他的原因。她说:“他就好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影子。”的确如此:他是一个谁都不认识的人的影子。然而,就在她抵制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一个恰恰相反的男人的纠缠时,她却感到自己被负罪感的幽灵所折磨:这是她唯一无法承受的感觉。当它来袭时,她整个人都被惊恐笼罩着,只有找到某个能帮她减轻良心谴责的人,才能控制住这种情绪。从很小的时候起,每当她在厨房打破盘子,有人跌倒,或她的手指被门夹到时,她都会惊慌失措地跑到离她最近的大人跟前,赶忙指责他:“都是你的错。”虽然事实上她并不在乎到底是谁的错,也不在乎自己是否真的相信自己无辜——只要把这种无辜从言语上确定下来就足够了。
这个弱点是如此明显,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及时发现了它对自己家庭的和睦具有何等威胁,所以每当他隐约看见它时,就赶紧对妻子说:“别担心,亲爱的,都是我的错。”没有什么比妻子突如其来的果敢决定更让他害怕了,而且他确信,这种决定的根源往往是某种负罪感。然而,拒绝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所带来的彷徨,绝非几句安慰就可以解决。有好几个月,费尔明娜·达萨总是在早晨打开阳台的窗子,思念着那个在空荡荡的小花园里窥视她的孤独幽灵。她望着那棵属于他的树,望着那条最不起眼的长凳,他曾坐在那里,一边想她一边读书,为她备受煎熬。接着,她又不得不关上窗,感叹道:“可怜的人。”直到后来,想要弥补过去已为时过晚,她甚至还为他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坚韧而失望痛苦过,并且不时地感到某种迟来的渴望,盼能收到一封永远不曾到达的来信。但当她不得不正视自己嫁给胡维纳尔·乌尔比诺的决定时,她在一场更大的危机中被击垮了,因为她发现自己在没有任何有力的理由就拒绝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后,也同样没有任何有力的理由更喜欢胡维纳尔·乌尔比诺。事实上,她喜欢后者的程度不比喜欢前者多,而了解则更少,他的信不像前者那样炽热,也没有做出过那么多能证明其决心的感人举动。事实上,胡维纳尔·乌尔比诺的追求从来不是用爱的语言表达的,而且奇怪的是——至少可以说是奇怪——像他那样一个天主教的卫士,向她提供的竟然仅限于世俗的好处:安全感、和谐和幸福,这些东西一旦相加,或许看似爱情,也几乎等于爱情。但它们终究不是爱情。这些疑虑增加了她的彷徨,因为她也并不坚信爱情当真就是她生活中最需要的东西。
不管怎样,她反感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的主要原因,就是他和洛伦索·达萨一心想为女儿选择的理想男人太像了,都不仅仅是酷似——简直如出一辙。不可能不把他看作父亲密谋的同伙,即使事实上他并不是。自从看见他第二次不请自来为她看病,费尔明娜·达萨就认定了他与父亲相勾结。和表姐伊尔德布兰达谈过之后她更加迷茫了。表姐由于自己也是爱情的受害者,于是更倾向于认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甚至忘记了洛伦索·达萨让她来是为了给乌尔比诺医生说好话的。只有上帝知道费尔明娜·达萨做出了多大努力,才没有在表姐去电报室找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时陪她一起去。她的确想再见他一面,与他当面对质以消除疑问,和他单独聊一聊,深人地了解他,以确认她冲动的决定不会将自己推向另一个更严重的后果,即在和父亲单打独斗的战争中俯首投降。但她最终还是投降了,在她人生的千钧一发之际,丝毫没有考虑那位追求者的男性魅力、他传说中的财富、他的年轻有为,以及他那许多实实在在的美德中的任何一项,而只是因为害怕失去稍纵即逝的机会,在发现二十一岁已迫在眉睫时慌了手脚。二十一岁在她心里是向命运屈服的秘密界限。这个关键时刻足以让她按照上帝和凡人的戒律做出并承担自己的决定:至死不渝。于是,一切的疑虑都烟消云散,她毫无内疚地做出了理智指示她做的最体面的事:用一块没有泪水的海绵将有关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记忆彻底抹掉,让他在她记忆中所占据的那块空间里长出一片罂粟花。她唯一允许自己做的是和往日一样的一声深深叹息,最后一声:“可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