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16/25页)
差十分十二点时,萨拉·诺列加爬到一把椅子上去给挂钟上发条,凭记忆调准了时间,或许是想不说话就提醒他该走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迫切地感到要彻底斩断这种无爱的关系,于是开始寻找釆取主动的机会。他恳求上帝让萨拉·诺列加允许他留下来过夜,好让他有机会说“不”,有机会告诉她他们之间的一切都完了。为此,她上完发条后,他让她坐到自己身边来。可她却宁愿和他保持距离,坐在客厅的安乐椅上。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把蘸了白兰地的食指伸过去让她吮吸,以往前戏时,她总喜欢这样。她却避开了。
“现在不,”她说,“我在等人。”
自从被费尔明娜·达萨拒绝后,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就学会了始终把决定权握在自己手中。如果不是处于如此尴尬的局面,他一定会继续进攻萨拉·诺列加,当晚的结局定是和她滚在床上,因为他坚信,如果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睡过一觉,那么,只要他想,并且懂得如何打动她,她便会一直和他睡觉。基于这个信念,他什么都曾忍受过,哪怕在最为肮脏的爱情交易中,他也能看淡一切,只要不把最后的决定权让给女人就行,无论哪个女人。然而这一晚,他受到了如此的侮辱。他一口咽下白兰地,尽一切可能表达他的怒火,然后没有告别便扬长而去了。从此再没有见过面。
同萨拉·诺列加在一起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最为持久和稳定的一段关系,虽说并不是他那五年中唯一的关系。他发现自己虽然在她身边感觉也挺不错,尤其是在床上,但她始终无法取代费尔明娜·达萨,于是他夜晚孤独狩猎的毛病又犯了。他把自己的时间和体力分配得井井有条,以让它们物尽其用。但无论如何,萨拉·诺列加曾一度奇迹般地减轻了他的痛楚。至少现在,他见不到费尔明娜·达萨也能正常生活了,不像从前,常常要随时放下手中的事,凭着自己的猜想四处去寻找她的踪迹,漫无目的地徘徊在一些最不可能的街道,以及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出现的虚幻之地,只要一刻见不到她,他内心的渴望便一刻不能停歇。如今,与萨拉·诺列加的决裂,让他那沉睡的思念又苏醒了,他仿佛再一次回到了小花园的下午,回到了那永无止境的阅读中去,而且这一次,思念更加浓烈,他迫切地意识到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必须死掉。
很早以前他就知道,他生来就能让寡妇幸福,而寡妇也能让他幸福,对此他从不苦恼。恰恰相反,他时刻待命。在一次又一次孤独的狩猎行动中,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已对她们了如指掌,并最终明白了,这世界上到处都是幸福的寡妇。他曾看见她们在丈夫的尸体前痛苦得发疯,恳求别人把自己也放人同一口棺木,活活埋入地下,以免独自面对前路无法预知的苦难。可随着她们接受了现实,适应了新的境况,人们就会看到她们从尘土中站起来,获得新生。起初她们像阴影中的寄生虫一样生活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向女仆们倾诉着心声,整日赖在枕头上:当了那么多年无所事事的囚徒,她们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为了打发绰绰有余的时间,她们为死者的衣服钉上以前从来没有时间去钉的扣子,把他们的衬衫熨了又熨,还给袖口和领口上蜡,让它们时刻保持完美。她们继续为死去的丈夫在浴室放上香皂,在床上铺好带有他们名字首字母的床罩,在餐桌他们的位置上摆好餐具,以防死者说不定什么时候没有事先通知就回来了,就像他们生前常做的那样。但当她们独自去望弥撒时,才逐渐意识到,自己又一次成为自己意愿的主人,当初,为了换取一种安全感,她们不仅放弃了自己家庭的姓氏,甚至放弃了自我,可那种安全感不过是她们做姑娘时许多幻想中的一个罢了。只有她们自己知道,她们曾经疯狂爱着的那个男人一尽管他或许也爱着她们一给她们带来的负担有多么沉重,她们不得不照顾他们直到最后一口气,喂他们吃喝,给他们换下脏兮兮的尿布,用母亲式的巧妙花招哄他们开心,以减轻他们清晨走出家门去直面现实的恐惧。可当看到他们受自己的鼓动离开家门,准备一口去吞掉整个世界时,她们又开始害怕男人会一去不复返。这就是生活。而爱,如果真的存在,则是另一回事:另一种生活。
然而,在孤独中休养生息时,寡妇们发现,诚实的生活方式其实是按照自己身体的意愿行事,饿的时候才吃饭,爱的时候不必撒谎,睡觉的时候也不用为了逃避可耻的爱情程式而装睡,自己终于成了整张床的主人,它的全部都归自己独享,再没有人跟她们争一半的床单、一半的空气和一半的夜晚,甚至身体也终于能尽情做属于自己的梦,能自然而然地独自醒来了。在偷欢过后的清晨,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看见她们望完五点钟的弥撒出来,身上裹着黑纱,厄运的乌鸦从她们肩上飞过。一旦她们在晨曦中隐约看见他的身影,便会迈着小鸟般的碎步,穿到街对面的人行道上去,因为单是从一个男人身边走过也会玷污她们的清誉。然而他坚信,一个忧伤的寡妇比其他任何女人心里都更可能藏着幸福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