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15/25页)
然而,几乎就和喜欢在床上闹到筋疲力尽一样,她还喜欢将爱的疲惫献给对诗歌的崇拜。她不仅对她年轻时代的伤感诗有着惊人的记忆——当年,那些新创作的诗歌会装订成小册子在街上出售,两个生太伏一册——还会用大头针把自己最喜欢的诗钉在墙上,以便随时用生动的嗓音朗读。她还把修养与公民教育课的课文编成十一音节双行诗,就像正字法双行诗那样,但终究没能得到官方的赞同。她痴迷于朗诵,以至于做爱时还常常扯着嗓子背起诗来,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不得不把奶嘴硬塞进她嘴里,就像制止孩子哭泣一样。
在两人感情最好的时期,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曾问自己,究竟哪一种状态是爱情,是床上的颠鸾倒凤,还是星期日下午的平静。萨拉·诺列加用一个简单的结论让他平静下来,那就是:凡赤身裸体干的事都是爱。她说:“灵魂之爱在腰部以上,肉体之爱在腰部以下。”萨拉·诺列加觉得这个结论很好,可以用来写一首关于貌合神离的爱情的诗。两人联手把这首诗写了出来,她还拿它去参加了第五届花会,并坚信从未有人以如此具原创性的诗歌参加过比赛。但她又一次失败了。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送她回家时,她怒气冲天。她也说不清为什么,但就是认定费尔明娜·达萨针对她搞了鬼,为了不让她的诗获奖。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没有理睬她。从颁奖仪式开始,他便心情忧郁,他已许久没见到费尔明娜·达萨了,而那天晚上,他感到她发生了某种深刻的变化:他头一次一眼便能看出她已身为人母。这对他来说并不是新闻,因为他早知道她的儿子已经上小学了。然而,在那一晚之前,她已到了当母亲的年龄这件事在他看来从未如此明显过,她的腰身粗了,走起路来有些气喘吁吁,宣读获奖名单时,声音也磕磕绊绊。他试图理清自己的回忆,在萨拉·诺列加准备饭菜时,又翻起有关花会的剪报和相册。他看见杂志上的彩色画,门廊下作为纪念品出售的泛黄明信片,这一切就仿佛是对他荒谬一生幻影般的回顾。在此之前,一直支撑他的是一个假象,那就是世界在变,习惯在变,风尚在变:一切都在变,唯独她不会变。但那个晚上,他第一次头脑清醒地看见生活如何在费尔明娜·达萨身上留下痕迹,又如何在他自己身上留下痕迹,而他却除了等待之外什么都没有做。他从未和别人说起过她,因为他知道无法在说出她的名字时,不让别人看出他嘴唇的苍白。但那天晚上,正当他像之前无数个乏味的星期日晚上一样,翻看着那些剪报和相册时,萨拉·诺列加突然下了一句足以让他血液凝固的评断。
“真是个婊子。”她说。
她走过他身边,看到费尔明娜·达萨在一次化装舞会上扮成黑豹的图片时,说出这样一句。无需指名道姓,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便知道她在说谁。他担心她将揭穿他的秘密,搅乱他的人生,连忙谨慎地展开自卫。他说,他只是认识费尔明娜·达萨而已,关系很浅,与她从来只是礼节性的问候,对她的私事也一无所知,但他十分肯定,她是一个令人景仰的女人,白手起家,凭自己的美德而备受赞扬。
“凭的是她为了钱而嫁给一个她不爱的男人。”萨拉·诺列加打断他说,“这是婊子的下下策。”
虽然不像她这样粗鲁,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母亲当初为了安慰他的遭遇,也说过同样的话,而且在道德上同样严厉。他惊慌失措得直入骨髓,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反驳她的尖刻,于是试图绕开话题。但萨拉·诺列加还没有发泄完对费尔明娜·达萨的怒气,不允许他逃避。凭着某种说不清也道不明的直觉,她认定费尔明娜·达萨就是夺走她奖杯的幕后主使。没有任何理由能让她这样想:她们互不相识,甚至从未见过面,而就算费尔明娜·达萨了解比赛内情,比赛的结果也跟她没有分毫关系。但萨拉,诺列加斩钉截铁地说:“我们女人是有直觉的。”说完就结束了这场争论。
从那一刻起,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开始用另一种眼光看她。岁月也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她那天生的丰腴悄无声息地枯萎了,她的爱欲总是因抽泣迟迟不来,她的眼皮开始显露饱经风雨的阴影。她已成昨日之花。而且,在失败的愤怒中,她没有在意自己喝下了多少白兰地。那一晚的她变了性情:就在他们吃重新热过的椰子米饭时,她试图算清他们两人在那首落榜诗作中的贡献,好知道各自应当分得多少片金兰花的花瓣。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以这种锱铢必较的拜占庭式竞赛自娱自乐,但他却利用这个机会来抚平自己刚刚开绽的伤口。两人陷入斤斤计较的争执当中,将近五年来貌合神离的爱情所积累的怨忿浮出了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