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14/25页)
即便是在最顺手的场合,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也从未摆脱第一次的紧张。他鼓足勇气用指肚轻抚她的脖颈,而她蜷起身子,像个被娇宠的小姑娘似的呻吟着,但始终没有停止哭泣。于是他又轻吻了一下她的脖子。他没来得及吻第二下,她就将她那贪婪、火热的庞大身躯整个地掉转过来,两人抱滚到地上。沙发上的猫惊醒了,尖叫一声跳到他们身上。两人像窘迫的新手一样忙乱地摸索着对方,但不管怎样总算找着了。他们在散了页的剪报册上翻滚着,身上还穿着衣服,大汗淋漓,比起自己闯下的爱的灾祸,他们更担心猫儿疯狂的抓铙。但从伤口还在流血的第二天晚上起,他们又继续这样做了好几年。
当他发现自己开始爱上她时,她已整整四十岁,而他即将年满三十。她叫萨拉·诺列加,年轻时以一本描写穷人爱情的诗集赢过一次比赛,曾有那么一刻钟出尽风头,但书从未出版过。她是公立学校修养与公民教育课的老师,靠工资生活,住在鱼龙混杂的赫塞玛尼老区恋人巷一幢租来的房子里。她曾有过几个短暂的情人,但没一个抱有跟她结婚的打算,因为想让那个时代和环境中的男人跟哪个女人睡过觉就娶哪个女人实在是太难了。自从她的第一个正式未婚夫逃婚以后,她自己也不再让这样的幻想滋生。她以十八岁所能付出的全部疯狂与热情爱着他,而他却在婚礼的前一星期逃避了自己的承诺,将她抛弃在绝境,成了被人耻笑的新娘。或者用当时的话来说,成了被人用过的未婚姑娘。然而,那第一次的恋爱经历虽然残酷而短暂,却没有给她留下任何痛苦,而是让她有了一个模糊的信念,那就是不管有没有婚姻,有没有上帝,甚至有没有法律,如果床上没有个男人,那日子根本就不值得过。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最喜欢她的一点,就是她在做爱时必须吸吮一个婴儿用的奶嘴才能达到幸福的顶峰。他们把市场上能找到的各种大小、形状和颜色的奶嘴买来了一大串,萨拉·诺列加把它们挂在床头,以便在紧要关头伸手就能够到。
虽然她和他一样都是自由身,或许也并不反对把他们的关系公开,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还是一开始便把这种关系界定为秘密探险。他几乎总是在深夜才从后门溜进来,天亮前不久再踮着脚逃走。他和她都明白,在这样一所合租的人口众多的房子里,邻居们总是要比他们佯装的知道得多。虽然这只是走走形式,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却非要如此,在有生之年,他和女人交往时也一直如此,从未出过差错,无论是和她,还是和其他女人,都从未被抓住偷情的把柄。这么说一点儿也不夸张:只有一次,他留下了牵连的痕迹,或者说手写的证据,差点要了他的命。事实上,他一直都表现得就像是费尔明娜·达萨彻头彻尾的丈夫:肉体上不忠,心灵上却死心塌地;不停地努力摆脱自己所受的奴役,却又从不让自己的背叛给她带去痛苦。
但如果没有误解,这种秘密也不可能一直成功地深藏不露。就连特兰西多·阿里萨死前都坚信,她以爱抚养长大的儿子因为年轻时的首战失利,从此对一切形式的爱情都具备了免疫力。不过,他身边很多人的想法就没那么仁慈了,他们了解他诡秘的性格,知道他爱好各种秘教服饰和奇怪的沐浴露,于是都怀疑他并非对爱情,而是对女人具备了免疫力。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知道这些揣测,但从来置之不理,并不澄清。萨拉·诺列加也毫不在乎。和无数爱过他的女人一样,甚至也和那些并不爱他却在交往中让彼此都收获了满足的女人一样,她是按照他真实的样子来接受他的:一个过客似的男人。
到了最后,他随时都可能出现在她家里,尤其是在星期日的早晨,那一向是最平静的时间。她无论正在做什么,都会放下来,将整个身体奉献给他,在那张装饰繁复的大床上,尽全力让他幸福。床一直是准备好的,在那里,她从不允许仪式性的做爱。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不明白,一个没有什么阅历的独身女子怎么会如此精通男人之事,也不明白她怎么能如此轻盈、如此温柔地控制她那鼠海豚似的柔软身体,就仿佛在水底游动一般。她辩解说,爱情,首先是一种本能,“要么生下来就会,要么永远都不会”。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浑身抽搐了一下,对她的过去重新萌生了忌妒。他想,或许她要比她装出来的样子饱经沧桑得多,但他只好咽下这些猜疑,因为就像对其他女人说的一样,他也告诉她,她是他唯一的情人。很多事情他都不十分喜欢,比如不得不忍受那只暴怒的猫待在床上,萨拉·诺列加磨钝了猫的爪子,以防做爱时被它抓得稀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