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7/22页)

“既然您收下了信,”他说,“那么,不回信是不礼貌的。”于是,兜兜转转到此结束。费尔明娜·达萨终于下定了决心,为自己的拖延致歉,并郑重承诺:假期结束前他一定会收到答复。她也的确履行了承诺。二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就在学校开学前三天,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来到电报室,询问发一封电报到磨盘村需要花多少钱,而这个地名甚至都不在电报服务的区域范围内。她让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接待了她,装作完全不认识对方。临走时,她假装把一本用蜥蜴皮装裱的弥撒经书落在了柜台上,里面夹着一个烫着金色花纹的亚麻信封。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被幸福弄得神魂颠倒,一边嚼着玫瑰花瓣一边读信,度过了整个下午。他逐字逐句、反反复复地读着,读得越多,吃下的玫瑰花瓣也越多,以至于他的母亲不得不像对付小牛犊一样强按着他的头,逼他吞下一剂蓖麻油。

这是爱情之火熊熊燃烧的一年。无论在他还是她的生活中,除了想念对方、梦见对方、焦急地等信并回信,便再没有其他事情。在那个如痴如醉的春天,以及接下来的第二年,他们再没有面对面地讲过话。甚至于,自从他们第一次见到彼此,直到半个世纪后他对她重申自己的誓言,在此期间他们再也没有单独见过一面,互诉爱语。但在最初的三个月,他们没有一天不在给对方写信,有一段时间甚至一天两封。面对自己助燃的这把吞噬一切的烈火,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都有些害怕起来。

自从她带着心中残存的那点儿对自己命运的报复之心,将第一封回信带到电报室起,她便开始允许两人每天看似偶然地在街上相遇,交换信件。但她始终没有勇气为他们安排一次哪怕是平常而又短暂的谈话。就在第三个月末尾的时候,她明白了侄女的所作所为并非像她起初认为的那样是青春期一时的心血来潮,而她自己的生活也受到了这场爱情之火的威胁。事实上,除了哥哥仁慈的接济,埃斯科拉斯蒂卡·达萨并没有其他生活来源。她知道,以哥哥专横的性格,他绝不会原谅自己如此嘲弄他的信任。但到了最后抉择的关头,她还是不忍心让侄女遭受自己从年轻时起就遭受的那种无可挽回的不幸。于是,她允许侄女采用一种可以给她带来天真幻想的策略。方法很简单:费尔明娜·达萨把信放在每天从家到学校途中某个隐秘的地方,同时在信上向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指明她希望在哪里取到回信。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也如此照做。就这样,在那一年余下的日子里,埃斯科拉斯蒂卡·达萨内心矛盾地看着他们从教堂的圣水池转移到树洞,再到殖民时期城堡废墟的裂缝中。有时候,他们找到信时,它已被雨水淋湿,沾满泥点,或是不幸被弄烂了。还有时,由于种种原因信丢了,但他们总有办法重新建立起联系。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每晚都不顾自己的身体拼命地写信。在杂货铺的里间,忍受着椰油灯散发出的有损健康的烟雾,他一字一句地写着。他越是努力模仿自己喜爱的“人民图书馆”那几位诗人近八十册的作品,信就写得越长,且越混乱。他的母亲曾那般热情地鼓励他尽情享受痛苦,如今也开始为他的健康忧心。“你把脑子都要耗尽了,”天明鸡叫时,她在卧室对他喊道,“没有哪个女人值得你这样。”她从不记得有谁曾如此迷失。但他没有理会母亲的话。有时,他彻夜不眠,为了能让费尔明娜·达萨在上学路上拿到信,他一大早就将信放到约定的秘密地点,然后带着一头因爱情而蓬乱的头发,来到办公室。而费尔明娜·达萨则在父亲的监视和修女们不怀好意的窥探下,把自己关进洗手间,或是在课堂上假装做笔记时,用练习本写上不到半页。但不仅由于时间紧迫和害怕,更由于性格使然,她的信从不触及感情问题,而只是像工工整整的航海日志一样讲讲日常琐事。事实上,这些信对她而言只是一种消遣,用来维持炭火不灭,但不必把手伸到火中,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却在信中的每一行里把自己燃烧殆尽。他渴望用自己的狂热感染她,用大头针在山茶花的花瓣上为她刻下微型诗句。是他而非她,大胆地将自己的一缕头发夹进信中,却没有收到渴望的回赠费尔明娜·达萨一根完整的秀发。不过,他至少让她向前迈了一步,因为从那之后,她开始给他寄来用字典夹干的叶脉、蝴蝶的翅膀和奇异的羽毛。在他生日时,她甚至送了他一块一平方厘米大小的圣佩德罗·克拉维尔曾经穿过的教士服上的布料,那是那个时期人们私下买卖的,对于她这个年龄的学生来说,绝对是个不小的数目。一天晚上,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费尔明娜·达萨被一首小提琴独奏的小夜曲惊醒,曲中不断重复着一段华尔兹的弦律。她颤抖了,因为她听得分明,每一个音符都表达出感激之情,感激她送的花瓣,感激她占用箅术课的时间给他写信,感激她因想他胜过了关心自然科学而造成对考试的恐惧。但她还是不敢相信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竟会做出如此莽撞的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