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8/22页)
第二天早上吃早餐时,洛伦索·达萨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一是他不知道在小夜曲的语言中,反复演奏同一段弦律有何深意,二是虽然他听得专注,但还是不知道乐曲是为哪户人家而奏。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的冷静让侄女恢复了心神。她肯定地说自己透过卧室的纱帘看到那个孤独的小提琴手坐在花园的另一边,还说不管怎样,单曲重复代表的是决裂。在当天的信中,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证实了自己就是献上小夜曲的人,那曲华尔兹是他自己写的,曲名代表着费尔明娜·达萨在他心目中的形象:花冠女神。他再也没有在花园中拉过小提琴,但常常会在有月亮的夜晚,精心选择合适的地方献上一曲,既让她在卧室里就能听到,又不必再提心吊胆。他最喜欢的地方之一就是贫民墓地。它坐落在一座贫瘠的小山上,整日经受着日晒雨淋,很多秃鹫栖息在那里。从那里奏出的音乐有一种空灵的回声。后来,他还学会了分辨风向,以确定他的乐声能到达它应该到的地方。
那年八月,一场新的内战即将再次危及全国。半个世纪以来,一场接一场的战争不断蹂蹿着这个国家。政府施行军事管制,在加勒比沿岸的几个州从下午六点起开始宵禁。虽然已经发生过几次骚乱,军队多次滥用暴行,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仍然迷迷糊糊,对世界的状况一无所知。一天清晨,他正在用他那爱情的呼唤扰乱亡者的宁静时,一支军事巡逻队逮捕了他。他被指控为间谍,以高音谱号的形式向在附近水域游弋的自由党战舰发送暗号,但他奇迹般地逃过一劫,没有被当场处决。
“什么间谍?什么乌七八糟的玩意儿?”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说,“我不过是个可怜的恋人。”
他被带上脚镣,在当地警备队的牢房里睡了三个晚上。但当他被释放时,却为囚禁的时间太短而感到沮丧。甚至在上了年纪以后,那一次又一次的战争早已在他的记忆中混淆,他却仍旧在想,他是这个城市,或许是整个国家中唯一一个因爱情而戴上五磅重的镣铐的人。
狂热的通信即将满两年时,在一封只有一段话的信中,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向费尔明娜·达萨正式求婚了。之前的六个月里,他曾给她寄过好几次白色山茶花,但她都在下一封信中还给了他,为的是既让他不要怀疑她愿意继续给他写信,又不愿背上承诺的重负。事实上,她一直把山茶花的一来一回当作一种调情,而从未视之为决定自己命运的十字路口。但当接到正式求婚的那一刻,她感觉自己仿佛第一次被死神抓伤了。她大惊失色,把这件事告诉了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姑妈勇敢而睿智地担起了为侄女答疑解惑的责任,这两种品质是当初二十岁的她被迫决定自己命运时所不曾具有的。
“回答他说你愿意,”她对侄女说,“即便你害怕得要死,即便你以后可能后悔;因为如果你说不,无论如何你都会后悔一辈子。”
然而,费尔明娜·达萨是那么茫然,她请求给她一段时间考虑。先是要求一个月,而后又是一个月,接着再是一个月。四个月过去了,她依旧没有回复,这时她再一次收到了白色山茶花。和前几次不同,这次信封中装着的不只是山茶花,还有一份最后通牒:要么现在,要么永远都不。这一次,换作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看到了死神的面孔,因为当天下午,他收到一个信封,里面是一张从学校练习本的边缘撕下来的纸条,上面只有一行用铅笔写的回答:好吧,我同意结婚,只要您保证不逼我吃茄子。
这个回答令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措手不及,但他的母亲却早有准备。自从他六个月前第一次说起结婚的打算,特兰西多·阿里萨就开始着手张罗,把之前一直和两家人合租的房子整幢承租下来。这是一座十七世纪的民用建筑,上下两层,曾是西班牙人治下的烟草专卖商店。它的所有者破产后,无力维持房子的日常开销,只好将它分成几小块空间租出去。房子的一部分临街,是曾经的店面所在;另一部分位于地上铺着方砖的院子深处,是原来的厂房所在;另外还有一个很大的马厩,如今被房客共用来洗晒衣服。特兰西多·阿里萨租的是临街部分,虽然是最小的,却也是整幢房子中最有用且保持得最好的部分。昔日烟草店大厅的位置正是现在的杂货铺,有一扇临街的大门,旁边那间只靠一扇天窗通风的古老库房是特兰西多·阿里萨睡觉的地方。店铺里间是原大厅的一半,是用一道木隔扇隔出来的,那里有一张桌子和四把椅子,既是餐桌又是写字台。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如果不写信写到天亮,就会在那里支起一张吊床。对两个人来说,这个空间还不错,但再多一个就有些不够了,特别是对一个就读于至圣童贞奉献日学校的小姐来说。而且,这位小姐的父亲还曾把一座瓦砾中的房子修缮一新,要知道,当时一些头顶七个姓氏的家族,睡觉时都要提心吊胆,生怕房顶塌下来压到他们身上。于是,特兰西多·阿里萨征得房东的同意,占用了院子的走廊,条件是五年内保持房子处于良好状态。她有资本这样做。杂货铺和拆旧衣做止血药棉所带来的殷实收入已足够维持她节俭的生活,此外,她还把自己的积蓄借给那些新沦落为穷人却爱面子的主顾们。他们为感激她口风严密而愿意接受高额利息,特兰西多·阿里萨借此让积蓄翻了好几翻。在杂货铺门前,那些夫人们像王后一般雍容华贵地从华丽的四轮马车上走下来,身边并不带着碍手碍脚的奶妈和仆人。她们装作来买荷兰的花边和金银绦子的边饰,然后一边抽泣几声,一边把自己那失落的天堂中最后的几件仿金首饰典当掉。特兰西多·阿里萨为她们排忧解难的同时,对她们的家世仍毕恭毕敬,以至于很多人临走时更多地是感激她的尊重而非帮助。不到十年时间,她对那些几次赎回又几次含泪典当的首饰已经熟悉得如同自家的东西一样了。当儿子决定结婚时,她的收益早已变成法定标准的黄金,埋在床下的一只罐子里。她盘箅了一下,发现这笔钱不仅够她把别人的这座房子维持五年,而且靠着她的小聪明和再多一点好运气,或许还能在死前把整座房子买下来,留给她满心期盼的十二个孙子孙女。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也已被任命为电报室的临时第一助理,如果洛达里奥·图古特能到来年即将成立的电报磁力学校去当校长,他希望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留下来当电报室的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