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6/22页)
她在儿子身体康复期间,训斥了他被动等候回音的消极状恣。她提醒他,弱者永远无法进人爱情的王国,因为那是一个严酷、吝啬的国度,女人只会对意志坚强的男人俯首称臣,因为只有这样的男人才能带给她们安全感,她们渴望那种安全感,以面对生活的挑战。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领会了这一课的精神,甚至也许领会得有些过头。当特兰西多·阿里萨看到儿子身穿黑色礼服,头戴呢帽,赛璐珞衣领上打着富有诗意的蝴蝶结,走出杂货铺的那一刻,她难以掩饰心中的骄傲,内心生出的爱欲甚至多过母亲的慈爱。她戏谑地问儿子是不是要去参加葬礼。儿子面红耳赤地说:“差不多。”她注意到他紧张得几乎喘不上气来,但决心是不可动摇的。她最后叮嘱了儿子几句,祝福了他,还嬉笑地向他许诺,会再给他弄瓶香水以庆祝他的凯旋。
其实自从一个月前把信交给费尔明娜·达萨,他已经多次违背不再去小花园的承诺,只不过加倍小心不让自己被发现罢了。一切与以往并无不同。费尔明娜·达萨和姑妈在树下读书,到下午两点左右、全城刚刚从午睡中醒来时结束,然后一起刺绣直到热浪退去。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不等姑妈走进屋,便迈着英姿飒爽的步伐穿过马路,这种步伐帮助他那软软的膝盖支撑住身体。但他没有走向费尔明娜·达萨,而是径直朝姑妈走去。
“请让我单独和小姐待片刻,”他说,“我有重要的事要对她说。”
“放肆!”姑妈对他说,“她的事没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那么我就不说了,”他说,“但我要提醒您,您要对此负责。”埃斯科拉斯蒂卡·达萨心目中的理想爱情并非如此,但她还是吓得站了起来,因为她生平头一次被这样一个想法震慑住了,即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是在圣神的启示下讲话。于是,她走进屋去换绣花针,把两个年轻人留在门口的杏树下。
事实上,对这位像冬天的燕子一样出现在她生活中的默默追求者,费尔明娜·达萨了解得很少。要不是信上的落款,她甚至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那以后,她打听到他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母亲是一位勤劳而正派的独身女人,无奈却被年轻时唯一的一次不检点打上了永久的烙印。她还得知,他并非像她猜想的那样是一个送电报的邮递员,而是电报室出色的副手,而且很受器重。她甚至认为他那天来给父亲送电报,只是一个为了见到她的借口。这个猜测让她感动不已。她还知道他是唱诗班的乐师之一。尽管在望弥撒时,她从不敢抬眼去证实一下。但一个星期日,她突然发现其他乐器都是在为众人演奏,只有小提琴是为她一个人拉的。他原本不是她会选择的那种人,但他那过时的眼镜、神甫似的长袍,以及举手投足间的神秘感激起了她难以抵抗的好奇心,而她却从来没有想过,好奇心也是爱情的种种伪装之一。
她自己也无法解释为什么要收下他的信。她并不为此自责,但越来越急迫的作答需要成了她生活中的一个负担。父亲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偶然的眼神,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动作和表情,在她看来都像是为套出她的秘密而设下的陷阱。她惊恐万分,在饭桌上尽量避免讲话,唯恐一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的秘密。她甚至对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也闪烁其词,虽然姑妈像对待自己的心事一样,分担着她压抑在心中的烦恼。她常常动不动就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一遍又一遍地读那封信,试图从中发现某种秘密代码,某种隐藏在那三百一十四个字母、五十八个单词间的神秘暗语,希望这些词句能表达出比它们原本所表达的更多的含义。然而,她并没有发现比她初读时所理解的更多的意思。当初刚拿到信时,她冲进卫生间,把自己锁在里面,心怦怦跳个不停。她撕开信封,幻想这必定是一封感情丰富、热情似火的长信,但看到的却只是一页散发着芳香的纸,不过信中表露的决心着实吓了她一跳。
起初她都没有认真想过一定要回信,但信上说得清清楚楚,她无法逃避。正是在这时,在她反反复复犹豫不决时,她惊讶地发现自己想念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频繁和深切程度已经超过了原本的意愿。她甚至痛苦地问自己,他为什么没有在往常的时间出现在小花园,竟忘记了正是自己让他在她思考如何回信的这段日子不要再来。她从未如此这般地思念某个人。他明明没有在那里,她却设想他在;她盼望他出现在根本不可能出现的地方;她从梦中惊醒,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她睡觉时他就在黑暗之中凝视着自己。如此种种,以至于当她觉察到他坚定的脚步踏在小花园那黄色的落叶中时,费了很大努力才相信这不是幻觉对她的又一次戏弄。但当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以一种和他的郁郁寡欢极不相称的威严向她索要回信,她终于从惶恐之中回过神来,试图逃避,直言说,她不知道如何答复。然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并没有知难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