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自共何人笑,枉破阳城十万家(第9/15页)

她好像慈禧老佛爷一样,站在大殿前信誓旦旦地向各国公使宣战,带着义和团准备×遍整个世界的妈。没有人再动了,没有人想靠近那个足足有一百多度的铜锅,可徐庆春似乎已经失去了理智,看了看站在简意澄身前的顾惊云,就猛地把一大锅沸腾的汤全都朝他脸上泼过去,滋拉一声,又是那种烤焦的声音,红彤彤血淋淋的响声好像是撕开了一匹布。当一个可怕的事实没发生的时候,你们悬着胆,疯狂地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当那件事情真的发生的时候,所有人都只能坐在那里,世界被暂时地停止了,谁也来不及做任何动作,所有人都一样。顾惊云的脸上、身上,全都是热气腾腾的红汤,菜,鱼丸,冷下来的油味儿和火锅热辣辣的气味四处流淌。简意澄缩在顾惊云背后呜咽起来。徐庆春手里提着铜锅,愣愣地站在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哗啦一声坍塌下来了。那是涨满了整个宇宙的仇恨一瞬间破裂,冷却下来的声音,还伴着爆炸过后火药的嘶嘶声。

我一直被江琴按着,保持着半蹲的姿势,实际上从徐庆春进来到现在也就是不到十分钟的时间,每次这种惊心动魄的时候秒针都走得很慢,好像存了心思把每个镜头放慢摊到你面前让你看个一清二楚似的。我浑身发麻,挣扎着要站起身来,想要去帮他们点儿什么忙,去帮着递个纸巾也好,但我已经没劲儿站起来了,甩脱了江琴之后就崴了脚,被自己的鞋带绊倒在地上。我心里把这双帆布坡跟鞋骂了个遍,狼狈不堪地想要爬起来,那桌上刚刚还目瞪口呆的众人转过身来,看到我了,有几个人痴痴地笑了起来,顾惊云想要走过来,想要帮忙,他好像是刚刚从沼泽里被捞出来一样疲惫,身上还黏着水草和鱼的尸体,红色的火锅汤啪嗒啪嗒地流到地上。他慢慢停下了,污浊的液体不停地流到他的眼角里去,让他的眼眶红肿,渐渐流下眼泪来。

然后张伊泽站起来,走过来了,朝着地上的我伸出手,他戴着爵士帽,眼睛里还带着笑,酒店里一直在放音乐,放到一首意大利哀伤的旋律,好像是《教父》的主题曲那样。他妈的,这个时候我怎么还能想到教父呢。我看了看张伊泽,他像一个三十年代好莱坞电影里轻浮优雅的男主角。“原来你一直在这儿啊,”他漫不经心地开着玩笑,对我行了一个骑士的致意礼,“快起来吧,苏爷。”

我被张伊泽拉起来,往那张桌子上走过去,就像一个回到祖国的可耻的逃兵。梁超和林家鸿在你一言我一语地围着徐庆春和顾惊云劝和,徐庆春好像一个被拔掉了开关的木头人一样,目光涣散,毫无表情,手里提的铜锅还在往下滴着油,我的嘴里发甜,是那种腥甜的味道,刚才摔倒的时候不知道咬到了哪块肉。顾惊云在桌上捡了块纸巾,徒劳无功地擦着自己的头发,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我感觉到江琴从我背后朝我走过来了,“苏鹿,”徐庆春忽然叫我的名字,“去给我拿一沓餐巾纸过来。”

我像个跑堂小妹一样忙不迭地把餐巾纸送过来,我能怎么办呢。所有的人都在劝徐庆春和顾惊云,没有人理会满脸是伤瑟瑟发抖的简意澄,好像他本来就应该那样,他是个摆在店里的装置。我走到顾惊云身后,没看他俩,搬了张椅子让简意澄坐下,他一直双臂抱着自己,“苏鹿,”他眼里含着泪水,声音怯生生的,头发被抓乱了,眼角眉梢都在往下滴着血,“我冷。”

我顺手抓过林家鸿的大衣为他披上,他把头埋在椅子背里。徐庆春拿过纸巾,认真地抬起头,旁若无人地擦着顾惊云脸上滴下来的火锅汤,他漂亮的脸蛋被烫伤了,红红的一片。徐庆春的眼神就像四处流淌的霞光一样,哀伤而柔情万种。“顾惊云,你真不愧是我看上的男人。她一边一点一点地把纸巾擦过顾惊云的脸,一边像是说情话一样,温柔地看着他的眼睛,“这三年我就当给红十字会献爱心了。×你妈。”

纸巾用完了,她抬起手,又放下,凝视了顾惊云几秒钟,好像要把他脸上的所有细节都扫描下来一样,然后转过身去提起包,像顶着旗帜一样顶着一身花花绿绿的毛衣,昂首挺胸地走出了店门,高跟鞋一步步踩着来自出口碎了一地的光线,像个四分五裂的玻璃人。她知道今天在座的所有人,她都一个也见不到了,再也不会见到了。她世俗,干脆,活得鲜血淋漓,乱七八糟,她像一只困兽一样拼尽全力地挣扎。她的敌人是谁呢?不该是简意澄,也不该是我吧,我没搞懂,到现在也不明白。

顾惊云颓然地坐在椅子上,“顾爷,你不去追她?”梁超试探着问。“我够了,我他妈的够了。”顾惊云摇摇头,“就算是我欠她的吧,也总有个还清的一天。”对,你还清了。我脑子里一团混乱,眼前只有简意澄像一个没被阳光照耀到的黑影一样。我把他拉起来,“走,我带你去医院。”说着我给贺锦帆打了电话,说不上为什么,现在在座的这些人我一个也不想看到了,我就想逃开这儿,越快越好。“去医院?”他怯怯地问,“我想回家洗个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