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自共何人笑,枉破阳城十万家(第8/15页)

江琴走在我前面,气氛怪异而沉闷。她走了几步,往店门口扫了一眼,忽然停下了,好像快要踩到地雷阵似的,一个转身捂住我的嘴,一手拉住我,“别动!”她的眼神忽然变得很急迫,带着点慌张,她用力地扭着我,弯着腰,从吧台前面躬身滑过去,躲到嵌着暗红色瓷砖的洗手间旁边,我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怎么回事?”我的声音不伦不类地从她的手指缝里传过来,她皱着眉头,指指门外,脸上严肃而惊恐。

她终于来了。

我看见徐庆春蹬着一双12厘米的高跟鞋,白色的高领毛衣,扬着头走了进来,手里提着路易威登,好像在提一个炸药包一样,杀气四溢,虎虎生风,我看着她,她的腰板挺得直直的,像是用了自己所有的力气才把它挺起来的,有那么一瞬间吧,我觉得她好像马上就要坐在地上尖叫哭号起来了,但过了一秒,那张锋利的脸上明明白白地写满了杀人两个字,密不透风。暗红色的空气变成了刀子,变成了刀刃上渗出的鲜血,味道生腥而新鲜,每个人都闻得出来。前台的小姐犹豫地凑过去,“女士,请问你要——”

她面无表情地一甩胳膊,把那可怜又不识时务的小姐狠狠地甩到了一边,高跟鞋咔哒咔哒地直往顾惊云那张桌子冲过去,店里的客人都慢慢地寂静下来了,只剩下无数个火锅在透明的桌子上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她的高跟鞋好像刀子一样在瓷砖地上一刻一个洞,她径直走到缩在角落里的简意澄前面,啪地把包往旁边一扔,抬起手狠狠地打了他一个耳光,他的脸上迅速地留下了一个血印子。徐庆春不说话,没有表情,也没有要放手的意思,一把抓住他的头发咚咚地往墙上撞起来,用膝盖往他的肚子上狠狠地顶过去,咣啷一声撞翻了椅子。她不尖叫,不骂,一句话也没有,凌厉宛如刀刻,只有简意澄的头撞到墙上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响着,像是枪炮的响声,一声,两声,三声,漫长得好像永恒。

江琴死死地从背后抱住我,手压在我的肩膀上,事实上我也没有起身的意思了,我根本没有反应过来,木木地看着这个场景,满眼都是暗红色的光,桌子上也没有一个人站起来,她这种旁若无人又视死如归的气势已经把所有人都震慑住了。徐庆春顺手抄起桌上的一个玻璃杯砸到简意澄的头上,玻璃杯哗啦一声碎掉了,水流了简意澄一脸一身,她好像要把简意澄捏碎一样,歇斯底里地按着他,撕打着他,要把他生吞活剥,就像猛兽见到猎物那样。她手上什么都没有,却像是拿着一把刀一下一下地朝着简意澄狠狠扎过去。简意澄终于开始尖叫挣扎起来了,我以为他已经死掉,已经窒息了。顾惊云这时候闷闷地站起身来,挡在简意澄身前,他高得几乎把简意澄完全遮住了,“你够了吧。”他对徐庆春说。见了这场景,桌上居然有人痴痴笑了起来。我离他们距离远,看他们的唇形能猜到是“原配打小三”一类的话。

徐庆春抿着嘴,脸色铁青,她简直不是一个活人,我当时脑子里只有这一个想法,从天而降,力大无比,好像是天灾,带着视死如归的蛮劲儿,她的动作一点儿也没有变,越过顾惊云奋力地去打简意澄,啪啪地甩着他耳光,顾惊云推着她,把她轻轻松松地抱住,她恶狠狠地奋力挣扎却动弹不得,简意澄这时候也稍稍地能活动了些,从桌上抓起一个易拉罐朝着徐庆春的头上打过去,徐庆春又用尽全力地与他扭打了一会儿,简意澄徒劳无功地抓着她的一只手,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愣愣地抬起头,对着顾惊云,又转过脸去向着满桌子的人,踩在高跟鞋上摇摇欲坠,“他敢还手,你们看看,”她的声音里满是空空洞洞的哀怨,那种不知道该怨谁的怨恨,就像一个为官老爷们表演的戏子在戏台上声嘶力竭地控诉,凄凉地唱了一嗓子苏三离了洪洞县,“他还敢还手啊!”

可是徐庆春的嗓音已经喑哑,已经无声,好像被什么烧灼过一样。她控制不住,重重地低咳了两声,所有的人像是一瞬间又被按了开关,忙忙碌碌地活动起来了。林家鸿沉静地站起来,走到前台埋了单,梁超上去小心翼翼地拉着徐庆春,僵在那里的前台小姐也复活了,“这位小姐请你出去,”她几步走过去,指着徐庆春说,“你如果再不出去的话我就报警了——”

徐庆春看着乱糟糟一片的场景,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着她,桌上的人,店里的其他宾客,都在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好像意犹未尽似的,火锅还在煮着,煮成一锅糊烂的红汤,桌上的汤汤水水不断滴下来。顾惊云站在简意澄面前,低着头,握着拳头,穿制服的小姐仍然指着她,“请你出去。”她又重复了一遍。徐庆春又是孤身一人了,她总是这样,徒劳无功,孤身一人。这种眼光和沉默再一次把她高高地举起来,把她孤立出去了。她眼睛里泛着死光,忽然猛地扑到桌子中间去,把还在沸腾着的一锅滚烫的火锅哗啦一声举了起来,好像拼尽了最后一口蛮力托起了整个太阳。汤洒在炉架上锅沿上不断地发出烤焦了的响声,无比惊心动魄,桌上的菜,杯子,盘子,全都翻倒了,她的白毛衣上沾满了花花绿绿的污渍。“都他妈离我远点儿!”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听过这么拼尽全力的绝望的尖叫,凄厉得好像把她的肺都吼了出来,“我×你们妈!我他妈要×你们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