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自共何人笑,枉破阳城十万家(第10/15页)

“不能洗澡,伤口会感染。”外面的阳光照得人眼睛发花,好像是天上撒网撒下的刀子。我没有说出口另外一句话。一切都够了。对简意澄的歧视我受够了,顾惊云的不解释我受够了,那种“原配打小三理所当然”的眼神我也他妈受够了。这个可怜的家伙变成了一个替罪羊,一个还债的筹码。凭什么我们没有力气,凭什么我们就不能看得更远,凭什么我们就只配在爱情里攻城略地,凭什么表面再强的女人也只能对和我们一样的人下手,结个破婚,生个破孩子,安安稳稳,灶边炉台,把一辈子葬送进坟墓里,这就是你们拼将一生求之不得的东西是吗?男人可以拥抱我们,可以决定我们谁该在什么位置,可以把我们捏在手心里看着我们挣扎,可以看着我们为了本来就少得可怜的东西挥舞着尖利的牙齿和爪子互相想要致对方于死地,然后再斟一壶酒上几碟小菜就像是看戏。凭什么,凭什么,我不要和你们站在同一个竞技场上了,我不是个奴隶,我希望你也能明白你不是一只兽。我退出,我退出。

【江琴】,2014

我再看到苏鹿的时候,她已经把头发剪掉了,剪得比我还短。美国的理发店水平不行,她剪成了那种毛毛躁躁的男孩儿头,多出来的几撮发丝尖的扎手。剪了头发之后,她看起来完全变了个人,以前的那种明目张胆的妩媚劲儿全都没有了,像个从明信片上走下来的小男孩儿。

我们坐在屋顶上,喝着啤酒,聊着天,实际上我们这个小区是不允许人坐在屋顶上的。她从来都不管这个,两条腿晃晃悠悠的,拿着一罐啤酒,“我妈让我订婚了,”我看着钢笔水一样硬朗的天空,喝一口酒,我得和人谈谈这个,最好是和这个自行殒落了的party女王。没落的贵族和迟暮的红颜说的话都比别人好玩儿,剩下仅存的自尊,玩世不恭,固执傲慢。这件事憋在我心里太久了,久得都快长毛发霉了。“我今年22,我觉得不着急,她说女孩儿还是快点稳定下来好。”

“不结,小哥,结什么婚啊,才这么小。”我就猜到她会是这种回答,我可能是需要这种回答来给我一点鼓励吧。我在美国,毕业遥遥无期,但我想我总得变成个更强大的人才能应付回国之后的所有“他们”。他们让我找个稳定的工作,他们让我相亲,他们让我结婚,让我生个孩子,住在一个巨大的蜂巢里,和所有人争抢着被压缩得可怜的生存空间,一辈子就在他们嘈杂的声音里过去了,如果我没那么强大的话。

“可能你到我这个岁数,你也会犹豫了,总得有个选择。”我这时候才意识到我毕竟是个女人,家庭,未来,你总得做个二选一,这件事儿从我到美国那一天开始,过了这么多年,几乎被我忘了。忽然我觉得害怕起来了,在这个浩荡的,朗净的星空之下,我忽然害怕起来了,因为我又想起了自己是个女人。像是那把枪走了火,砰的一声在我心脏里炸开,炸得灰飞烟灭,弹壳密密麻麻地扎到胸腔里。苏鹿没有意识到,她还在满不在乎地笑,她像是几年前的我一样。“你怎么喜欢玩儿枪呢?”顾惊云在我19岁生日的时候把那把枪递给我,他漫不经心地问,“一个女孩儿。”

“非要二选一的话,我就选未来好了。”苏鹿喝了一口酒,仍然满不在乎地回答,“如果是让我放弃未来的话,那么爱情啊稳定啊什么的还有什么价值呢?”这个回答也是被我猜到的,“可你也不能永远这样,如果你跑得很快的话,那你总有一天要停下来。”我无趣地回答,觉得自己听上去很像简意澄。

“我不会停下来的。”她斩钉截铁地回答,“8岁的时候我这么说,12岁,现在18岁,等到我再老一点我还是这么说。等到那个时候你再问我——”她像急切地要和什么划清界限似的,“我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变成那种妥协的人的,我跟你打赌,我发誓,我赌10万块钱——”

我笑了,我知道她为什么剪了短发,她刚刚磨练出自己的棱角,像块刚打好的石雕一样,意气风发,每天带着简意澄去找学校的工作人员,给他当翻译,简直是将军和他的小姨太太,她尽力地让自己显得像个男人,不化妆,不打扮,在酒桌上说着男人的话,学他们穿衣服,开玩笑,学他们杀伐决断。她和顾惊云像个真正的兄弟一样嘻嘻哈哈让他摸不到头脑。她学习,视死如归头破血流地学习,画画,只谈未来,不谈爱情。可是苏鹿你知道不知道,归根结底这个世界是男人的,他们坐在谈判桌前,站在千军万马前面,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你还没到选择的时候。你打扮得像个男孩子一样,一路畅通无阻有时候甚至蛮不讲理,是因为他们喜欢看你这样。他们喜欢看着一个小姑娘娇横,英气,不自量力胡搅蛮缠,张牙舞爪地抗争,一身男装和他们称兄道弟,这让他们更加觉得这个世界是他们的。他们看着你就像看一个小玩具,像看着一个扮成老生的女伶人。总有这样的审美情趣,鱼玄机,扈三娘,季莫申科,我,你,都是一样,她们永远都只是男人的历史里香艳的点缀,再配上一个被世界抛弃的结局让后人津津乐道。你以为是对酒当歌的兄弟的那些人,他们各怀鬼胎,爱慕你,想要接近你,想要驯服你,或者总有一天会变成这样,无人会对你心悦诚服,无人会委你重任,无人会与你百年好合,无人会同你共谋江山。他们至多会施舍一点地方,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做成一个夺人耳目的战旗。你永远都无法拔剑南天起,你的价值就只在于你的美丽,你螳臂当车的一点小聪明小才气,和你是个女人这个身份。没有人会忘记这个的。可怜的,可怜的苏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