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自共何人笑,枉破阳城十万家(第7/15页)

随后我的洗手间门被敲打起来了,“干什么?”吹风机的声音太大了,连我自己都听不见我自己的声音,我拨开往下滴着水的乱蓬蓬的头发抬起头来,“干什么!”我吼叫着又重复了一边。

“我去个洗手间。”是林家鸿的声音,我刚想问你怎么闯进我家来的,他好像也意识到了哪儿不对,解释道,“我们都来了,一会儿咱一起去小肥羊吃饭。”

我的头发吹得半湿不干,裹着毛巾开了门。我觉得人想上厕所的时候在外面憋着总不是件好事儿。棕色的巨大浴巾堆在我头上,我看起来像刚从一个阿拉伯商队里出来。水滴在脖子上,掺着洗发露,一滴一滴地往四肢百骸里渗进去,刺得浑身发冷。我看到顾惊云靠在门框上,看见了我,眯起眼睛轻闲地笑笑,好像刚刚脱下绸缎长褂放下手里的鸟笼一样。“哟,大爷,”我一边用毛巾揉着头发一边和他开着玩笑,“你也在?我还以为你被徐姐绑架了。”

“哪儿啊,”他嚼着口香糖,一口北方话卷着舌头在嘴里打着转,含糊地回答道,“徐姐早就不跟我玩儿了。”他对着我点点头,后面刚好有个人推开门,是张生面孔,我从前没见过。“张伊泽,”他马马虎虎地把那个瘦削的男孩子一把搂过来,像是归拢一把大葱,然后拍了拍他的背。“这是张伊泽,”他对着我和厅里的几个人介绍道,“一起玩儿过的,你们该记得吧。”

我仔细地端详了一下那个人,我并不擅长记人的面孔。那是个蜜水里泡大的,看来娇生惯养的男孩儿,眉眼长得很细致,有点儿媚气,像是一条街上沙沙作响的法国梧桐一样。皮肤和我比起来都太过嫩了一些。他穿着一双gucci的男靴,随意地在玄关的垫子上蹭了蹭,我看着他,但是不喜欢他,这个戴着爵士帽一身名牌的家伙。他是很多女孩儿会喜欢的那种,像是卡布奇诺上心形的奶油小泡泡。他抬起头来,瞪着我看,脸上还带着那种柔软泛着金边儿的笑。我也瞪着他,但是他的目光很快地就扫过去了,朝着我点了点头,走到我家的客厅里,和刚从洗手间里出来的林家鸿他们很有礼貌地称兄道弟起来。我想刚才他瞪着我看的眼神大概是我的一个错觉。

一直到了小肥羊,我还是觉得脖子后面满是水渍,像被长长的针扎了进去一样发冷。我身旁坐着简意澄,他和那个张伊泽坐在一起。“昨儿你去哪儿啦?”简意澄住在我们家的客卧,昨天他那双经常穿的红色乔丹运动鞋不在了,我是晚上出去煮一碗方便面的时候看到的。他平时很少晚上出去,我当时想起一个鞋自己走动的鬼故事,吓得心慌。“我?”他不知道在给谁发短信,一边玩儿手机,一边笑着,“我哪儿也没去,在家里睡觉。我从来晚上都不去哪的。”

我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谎,要么就是闹鬼了。我不再说话,把眼前的牛肉羊肉鱼丸虾丸一股脑儿地倒进火锅里,火锅咕嘟咕嘟的,上面漂着一层红彤彤的油,雾气慢慢地升起来,好像里面煮化了热气腾腾的一轮太阳。“我这学期刚来,”我听见张伊泽转过身去对桌子那边的林家鸿说起来,他们一个是省,一个是直辖市,同在一个地方,说的本来是差不多的方言,在一起却偏偏说起普通话来。“我妈妈本来是要送我去读私立高中的,实际上他们已经把录取通知书寄来了。后来我爸爸说读社区大学吧,出来锻炼锻炼,毕业也能快一点,还不用考SAT,SAT特别难考呢,”他优雅地端着筷子,夹了碗里的一个鱼丸,然后转过来对着我这个方向,仍然是那种泛着烫金的金边儿的笑,“你说是不是呢,鹿姐?”他的语气真的就像个天鹅绒包裹着出生的,天真的小孩子一样。

我不说话,用大勺捞着火锅里的油和煮烂了的粉条,热气熏得我一直冒汗,汗把我的妆花了,流下来刺得我眼角发痛。我看了看对面的江琴,再看看旁边不断地去洗手间补妆的玛丽莲,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变得阴阳怪气儿的。“噢,你在和我说话吗?”我好像刚刚反应过来似的,哈着嘴里热辣辣的蒸汽,对他笑起来,“我不知道,我没考过SAT,我也不是你姐姐。”

“哎哟,张总挺厉害嘛,”顾惊云从桌子的另一头抬起头来,手里晃晃悠悠地夹着筷子,“私立高中,是哪个啊,伊顿公学?”

“伊顿公学是英国的,”张伊泽仍然一脸笑容,说话的语调好像在读诗一样,“另外,顾大哥,不用叫我张总,叫小张就可以了。我可担不起什么爷什么总的。”

我们从来不管顾惊云叫顾大哥,一般都是叫顾爷。说实话,这儿的人都习惯了某爷某总的开玩笑,像是表达熟络的某种方式一样,第一次听到人这种看似谦卑的拒绝,江琴愣了一下,我能看到她的脸上有点别扭,“苏爷,”她半开玩笑地叫着我,“我吃饱了,陪我去一下洗手间吧。”我站起来,看到林家鸿在闷着头吃饭,他推了推眼镜,脸上有点汗津津的。那个叫张伊泽的人是梁超带来的,他班上的同学。梁超也低着头努力地对付着一条长长的油菜,谁也不看谁。我往外走,餐厅里是暗红色的,光滑的色调,天棚很低,地面映出我们薄薄的影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