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自共何人笑,枉破阳城十万家(第12/15页)

门外的人稀稀落落地站起来。苏鹿一点一滴地看着顾惊云——我到现在才知道这是两个穷途末路的亡命徒之间相依为命的对视,这种凝望搅着莎士比亚玫瑰上的胭脂红,搅着公元264年举着火把的叛军眼中艳丽的红,搅着卡门裙裾上那点明亮的红,穿过几千年的浓雾席卷过来,我嗅到了风暴来临之前平静的气味。这种无坚不摧的风暴的力量从他们出生开始,一直在源源不断地流向四面八方,直到这一刻,流尽最后一滴。

我听见顾惊云说,就算你要当钟会,你也需要一个姜维。

思瑶终于安静了下来,黑夜吞没了最后一点光芒。路边的灯孤独地亮了很久。我听见车里的空调浑浊的声响。那声音极其喧嚣,震耳欲聋,甚至盖过了轮胎在地面上摩擦粗糙的声音。

“现在说到重点了。”她转过头来,盯着我看。我握紧方向盘,听到窗外饭店里盘旋的意大利小调,悠扬哀伤。“你觉得到底是谁找了人,对简意澄做出了那种事情?”

有个名字几乎脱口而出,但是被我顺利地咽了下去,等着她的回答。

她和我一起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轻轻地开口问我。“你刚才也想说是苏鹿,对吗?”

思瑶说完这话之后,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好像把多年压在心底的秘密胆战心惊地吐了出来。她仿佛做了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事儿,把自己裹在长长的厚外套里,像是水仙花被折断的花茎一样不断地颤抖。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略微点了点头。她这才松开两只紧握的手,靠回椅背上。她的眼睛里是整个城市浊热的灯光,手指轻轻地搭在嘴唇边,仿佛一只躺在浅滩垂死的水鸟。

【苏鹿】,2014

警察来找我的时候,我在图书馆写作业。正写到一篇论文里无聊的论述,讲为什么美国人比中国人容易发胖。图书馆里油墨的气味和纸张的气味让人一阵阵犯困,脚下是毛绒绒的毯子,电脑上蚂蚁爬一样的英文字迹渐渐地看不见了。我的头不由自主地猛地垂下去,再惊醒。旁边的美国人戴着耳机,旁若无人地喝咖啡,屏幕上是Facebook的页面。图书馆红头发的管理员找到我,把我推醒,“警察要问你几个问题。”她用英语告诉我,那个金发的警察眼睛就像是琉璃块一样,坚硬,透明,照出让人无可遁形的冷光。欧美人的脸锋利得苛刻,看着总觉得少了点人情味儿。

“你就是苏鹿?”他问我,顺便伸出手来和我握一握。“你是否介意我们问你几个关于这次暴力袭击的问题?”

我摇了摇头,心里想着食堂关门,今天估计又没东西可吃,以及怎么劝说家里在我没满18的情况下给我买一辆车。警察严肃地讲着从现在开始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将被当成呈堂证供,然后拿出一张打印好的A4纸,让我在6个人里辨认出徐庆春的脸。

我确实费了好大一会儿劲,才看出证件照上学生时代的徐庆春。她剪着短发,眼神坚毅凌厉,像是小学语文书上的那种女烈士。简直同现在歇斯底里的徐庆春不是一个人。这么个肃冷倨傲的姑娘,怎么就被生活败落到这种地步呢?我想不出来,只好勉强点了点那张照片。警察满意地眨眨眼,问我她当时是怎么“袭击”被害人的。我发现这个案子已经被和爆炸案枪击案一样定义成暴力袭击了,给警察描述了一下当时徐庆春二话不说走过来就扇耳光,连打了两三分钟的情景,心里觉得有点好笑。我说得越严重,他们就越用力地点头,飞快地在纸上做笔录,像是听个街头的说书人讲了个武侠故事。讲到了最后他们还意犹未尽地问我有没有。我只好摊摊手,说真的没有了,又画蛇添足地加了一句,我不觉得她是个恐怖分子。

警察走了之后,困意和饥饿在我身体里此消彼长,一波一波像是海浪一样。自从我下了决心剪掉头发,谁也不找了之后,我已经被困在这座小村一个多月了。周末有江琴、林家鸿他们一起出去吃饭聚一聚,平日里大家上课,饭都是有了上顿没下顿。我睡不着,画不出来画,浓墨和油彩都干枯在调色盘上,每天半夜醒过来从冰箱里拿一听可乐,日子过得极其无聊。我多少次订外卖,买了一大堆酱汁浓郁又难吃的鸡翅,和江琴他们几个人一起打三国杀,有时候能凑够五个,凑不够五个的时候就打三国争霸互相乱杀,江琴抽着国内带来的烟,中华,小熊猫,抽没了就抽玉溪,用空的可乐罐子当烟灰缸。有的被烫金的纸细细地卷起来,燃烧的时候好像在烧锦缎丝绸。林家鸿有时候抱怨,说每天呼吸二手烟让他减寿了十年,江琴就恶作剧地吐个烟圈儿在他脸上,说你去世,我骄傲,我给国家添肥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