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自共何人笑,枉破阳城十万家(第13/15页)

电脑待机,屏幕黑下去了。我看着自己映出来的一个模糊的影子,头顶长出了不搭调的黑发,没经梳理,咋咋呼呼地乱翘,脸色苍白了,没化妆,眉梢眼角无声无色地垂了下去,这是我吗?我看着这张被阴郁多雨的村庄融化了的脸,好像是盒打翻在污浊雨地里黏糊糊的冰激凌。外面的雷声轰隆一下从远方滚滚而来,仲夏的西雅图憋了几天,憋得青筋暴涨,脸色灰黄,到底还是没憋住,又哗哗地下起瓢泼大雨。我完蛋了,我想着,苏鹿,你完蛋了,你折腾了几下,终于把自己折腾成了个老太太。你谁也不用找了,也再也没人会来找你了,你就一个人安安心心地颐养天年吧。

没过一会儿简意澄就坐到我身边来了,我打了个哈欠,心想果然我还是不能颐养天年。他被这几天学校office的每日一谈折腾得越来越瘦弱了,“刚才警察找你了吧,”他低着头,玩着手上半长的指甲。

“找了,”我一边修改着作文一边回答道,“你和学校那边谈得怎么样?”

“还是那样,像你们交代的那样,让他们同情我嘛。现在造的声势已经越来越大了,学校说了,她再出现在学校里就立刻报警,现在官网上已经发布了红色警报,每个辅导员都知道了这事儿——”他忽然停下来不说了,棉絮一般柔软的黑眼睛里盛满了厌倦。“你满意了吧?”他轻声地问我。

“什么?”我抬起头,听出了他声音里的悲戚。图书馆里走过去几个各色头发的香港人,看着他,正在窃窃私语地议论着什么。他把头发捋到耳朵后面,咬咬嘴唇,勇敢地说了下去,“我终于按照你的期望走下去了,把自己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可怜人了,可怜、窝囊、絮絮叨叨一肚子苦水、每天被人歧视的同性恋。那些学校的辅导员、主任、警察,全都高高在上地看着我,脸上都是一样的表情,同情、怜悯,让我不要害怕不要有心理阴影,每天都有学校同性恋协会还是哪里的人来找我,问我的处境怎么样需不需要他们的帮助。好像我的人生没了别的部分只剩下被徐庆春打这一件事儿,我只有一个名字叫受害者,我只有一种性格就是可怜——我够了,苏鹿,我对扮演这个受害者的角色彻底够了,我也不想再见主任见警察了,徐庆春那事儿就这样吧,我不管了。”

简意澄从来不这么说话,从来不直截了当地表现出他的不高兴。我惊异地看着他,他柔情似水地叹了口气,把手插到厚实的头发里面,慢慢地又恢复了那种贤妻良母的语调,尾音像是团软软腻腻的棉絮,和谁都像在撒娇。“行了,苏鹿,你也别多想,我知道你们也是好意。”

我一边不住地点着鼠标修改着作文,一边觉得自己简直是傻透了,天底下最大的一头傻×。没错,简意澄他也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被取了熊胆放在笼子里任人参观的熊,他和我一样。而我这辈子最讨厌的事儿就是被人觉得自己可怜。这种被逼迫着把自己的伤口一遍一遍地扒开给人看的举动对他来说实在是不公平。我刚想帮他想个解决的办法,手机就在我背后的包里振动起来了,顾惊云给我发了短信,在门口等着接我回家。想起来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到他了,我决定不能再和他在一起了,可以是别人,但不能是我。这不是他的问题,我以后也不会再和任何人在一起了。这副败落的样子和与他一团乱麻的关系加起来真是让人绝望。你好,乡村绝望老太。

我看了看简意澄,告诉他我回家了,便关掉电脑往图书馆外走。事实上我从来没有对他心存芥蒂,他只不过是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错误的地点,喜欢上顾惊云,那不是他的错。满天的红霞被雨水泡得湿润了,像是长满天际大朵大朵的凤凰花一样,我穿过泥水和高草,坐上顾惊云的车,惴惴不安,闭上眼睛。

“去哪儿?”他问我,语气平静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我指了指回家的方向。“苏爷,这次怎么不出去玩儿啦?”他声音里带着强做出来的调侃,我从后视镜里看着他,他坐在离我不到十厘米的位置,我不能直接看他,左半身好像瘫痪了似的,这是这个世界上最操蛋的事儿,没有之一。我想起每次和顾惊云出去玩,去西雅图,贝尔维尤,天上都是长满了今天这样的霞光,紫红色的,一团一团,云蒸霞蔚,颜色深一点的就像夕阳的淤血。我们这儿也没什么好玩的,别的地方除了墨西哥人就只剩下了狼了。本来是干干净净的一件事儿,被徐庆春和简意澄一搅合,都完蛋了,像我一样完蛋了,脏得不成样子,和街边上的沼泽湿地一样,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塑料袋,薯片,烟盒,动物的尸骸,都一起无休无止地沉下去。我警告着自己,往前看,不准侧过脸去看他。潮湿的空气从四面八方渗进来,车里的空气也被蒸得潮湿酸涩,像是一壶积了很久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