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自共何人笑,枉破阳城十万家(第14/15页)

“你怎么和简意澄那么好啊?”他若无其事地问我。

“也不是那么好,就是觉得他不应该被打,我得帮帮他。”我转过脸去,揉了揉眼睛,又加上一句,“反正这儿也没人帮他。”

“嘿,学雷锋标兵吗小妞儿。”顾惊云按下车窗,叼上一根烟,笑一笑,在烟消云散的雾气里眯起眼睛,车过了一个巨大的水坑,那些水和喷泉一样噼噼啪啪地溅起来,扑到左右的窗户上,把大大小小的雨滴一下子洗刷干净。铺天盖地的雨水,水声滂沱,雨气喧哗,无尘无埃。“谈不上学雷锋,我也没对到哪儿去。”我也学着他笑了笑,把车窗打开,这些雨带着腥咸的气味,漫过我的头顶,把我吞没了,“天理昭昭,我也会有报应的。你看这雨下的,说不定一会儿打雷就劈到我。”

“怎么啦?被徐庆春恶心着啦?”他没看我,悠闲地把方向盘一打,头发有点蓬乱,脸色苍白,这辆车好像正在往一部冗长的法国电影里开一样。“没,不是被徐庆春恶心着的。”我叹了口气,把脸迎向窗外的雨。“你说世界上有什么东西不恶心。”

我抹了一把脸,咳嗽了两声,真的觉得有点儿恶心了。好像是的,别人都活得好好的,就我总觉得恶心。在这儿未来和人性让我恶心。爱情,口水,麦当劳,扮优雅的名媛,雨水,卫生巾和掉落的头发,这些都让我恶心,可是那又怎么样呢?该活着还得这么活着。让我变成一只每天居高声自远垂绥饮清露的凤凰鸟,可能我的羽毛还是会让我恶心。恶心只是生命体的一种生理本能。我们都需要恶心。

他把手搭过来,放在我的手上,被我轻轻地抽开了。我对着他勉强地笑了一下,他揉了揉我的头发,手指是冰凉的。“想太多了你。”

我不说话,坐了一会儿,从旁边拿出他的打火机,点上火,再熄灭,再点上火,雨气喧哗的车里因为这个动作而有了几分安稳的意味。“没事儿,我又不是那种大公主。你吃饭了没?我们去吃牛排好不好?”

“Steakhouse?”他笑着问,“又是你吃牛排,我吃菜花儿,吃得我都快变菜花儿了。”

“我有密集恐惧症,一看见菜花儿就害怕。”想到了密密麻麻长着一颗一颗铁豆的菜花儿,我被恶心地打了个寒噤,他看着我笑了起来,我也笑,不停地笑,好像除了笑就没有别的事儿能做了,笑得脸上的肌肉撑了太久,僵硬了,从眼角流出眼泪来。到底我们也没去Steakhouse,他知道我是说着玩儿的。过了好一会儿,车才停到我家门口,整个世界都被大雨打湿了,低矮的楼群像一件不合体的粗布衣裳。我看着顾惊云,他的眼睛湿漉漉的,湖泊一样安静。

“到了,”我转过脸去看窗外,“就这样吧,”我的嘴唇不由自主地颤抖,闭上眼睛,紧紧攥住车把手,感觉全身被雨水浇了个透。“——我们也就这样吧。”

他什么也没说,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们像两株灌木一样坐在车里,被雨浇得无声无息。

雨不停地泼在前面的车窗上。时间彻底地停滞不前了,一分,一年,一百年,都是一样的,古时候的金戈铁马在我耳膜里呐喊厮杀,寒光四溅,冲锋陷阵,烟消云散。“——行吧,就这样吧,”顾惊云好像经过了漫长的跋涉,跋涉了整整一辈子,看起来无比疲惫,终于决定了什么似的拍拍我的肩膀。“我还是觉着与其每天让你恶心着,不如我自己一人恶心。恶心多了,吃不下饭,容易得胃病。”

“嗯。”

“回家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别想太多英年早逝了,我还等着看你画的画儿呢,以后我和别人一说,我在美国认识一大画家,多牛×。”

“嗯。”本来我是该笑他连人话都不会说的,但现在这一个字已经耗费了我全部的力气了。雨点敲在车顶上,我捏紧了拳头,好像胸椎骨被人打了一拳,喀拉一下粉碎了,每摁一下就觉得有水从胸腔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溢出来,漫过眼睛。

“明儿个我还来找你玩儿啊,带上林家鸿、江琴,咱一起吃牛排去,我吃菜花儿。”

“嗯。”我用力地点了点头,几乎要破涕为笑了,然后抓起放在膝盖上的包,走出车外,回过头去对他摆了摆手。我走到屋檐下面,面对楼梯,背对道路,听着他发动机发起来的声音,轰隆一声狠狠地从我心上压过去,水花四溅乘风破浪。

我蹲在地上,眼泪忽然一滴一滴地掉出来,不断地从脸上抹下去,又漫出来,流得我直生气,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脸。寒意从四面八方渗到我的骨髓里。完蛋了,我想,完蛋了,什么都没了,这下你真的孑然一身一无所有了,天地间空空荡荡的,就剩下你自己了,你们这两个蠢货,不够果敢也不够懦弱,不够善良也不够狠毒,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想方设法地自虐,自我惩罚,自我牺牲,结果什么都没了,都死了,埋在坟墓里,化成灰。苏鹿,这种结局就是为你这种人准备的。我拿起包,站起来,鞋跟撞在楼梯上,空空荡荡地回响,我继续满意地咬牙切齿,往楼梯上踩过去,让声音大一点一步一步地往楼上走,再大一点。房屋的结构是中空的,这声音好像它被人一下下地敲着骨头,敲着胸腔,敲到心脏上。都过去吧,用刀砍用火烧把神经挑开用钩子把今天从我的脑子里挖出来,不管怎么样让他妈的今天快过去吧。什么都没有,从来什么都没有过。该死的眼泪飞快地漫过眼眶,烧得我眼睛火辣辣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