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7/20页)

先是从西班牙的统治中取得独立,而后又废除了奴隶制,这些都加速了贵族的衰落,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便是在这种环境中出生和成长的。昔日的显赫家族在他们撤消了守卫的城堡里渐渐归于沉寂。一条条铺着石砖的崎岖街道曾经那么有效地抵御了突然来袭的战争和登陆的海盗,而如今,杂草从阳台上沿街垂落,石灰和石块砌成的城墙裂开一道道缝隙,即便是最好的府邸也难逃衰败的厄运。下午两点,唯一有点儿生气的迹象,就是在午休的昏暗中传来的阵阵无精打釆的钢琴练习声。府邸里,凉爽的卧室中弥漫着熏香的味道,女人们躲避着阳光,就像躲避某种令人不齿的传染病,就连在清晨的弥撒中,她们也用纱巾遮着脸。她们的爱情迟缓而艰难,常常被不祥的预兆干扰,生命对她们来说简直没完没了。傍晚,街上车水马龙,一大群嗜血的蚊子从沼泽中飞起,带着一股柔柔的人粪气味,温热而感伤,扰得灵魂深处泛起对死亡的坚信。

因此,这座殖民城市的所谓独特生活不过是记忆中的一种幻觉,年轻的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每每在巴黎心生伤感之时,总是把它美化了。十八世纪,这座城市的商业在加勒比地区最为繁荣,尤其是靠着那项令人厌恶却又得天独厚的优势,即它是美洲最大的非洲奴隶市场。此外,它还是新格拉纳达王国总督的常驻地。总督们喜欢待在这里,面对大洋施行统治,而不是在遥远且天寒地冻的首都,那里的连绵阴雨会扰乱他们对现实的感知。在这座城市的辉煌时期,每年,满载着波多西、基多和维拉克鲁斯各地财富的大帆船船队都会在这里的海湾聚集多次。一七〇八年六月八日,星期五,下午四点,圣何塞号大帆船载着当时价值五千亿比索的宝石和贵金属,刚刚起锚开往加的斯,就被英国舰队击沉在港口的入海处,漫长的两世纪后依旧没被打捞上来。这批躺在珊瑚丛中的珍宝,连同侧着身子漂浮在驾驶舱的船长尸体,常常被历史学家们提起,作为这座淹没在记忆之中的城市的象征。

在港湾另一边的拉曼加住宅区,坐落着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的家,这里的一切仿佛属于另一个时代。房子又大又凉爽,只有一层,室外的露台上有着多利克式的柱廊,站在那儿可以将海湾里弥漫瘴气的水域和沉船残骸尽收眼底。从门口到厨房,铺的是象棋棋盘式的黑白相间的地砖——人们不止一次地将之归因于乌尔比诺医生的个人嗜好,却忘了这也是加泰罗尼亚建筑大师们的通病,而在本世纪初,这个地区暴发户的房子都是由他们建造的。大厅很宽敞,天花板像所有其他房间一样很高,还有六扇面向大街的落地窗。大厅和厨房之间,由一扇装饰繁复的巨大玻璃门隔开,上面雕着葡萄藤枝蔓和一串串的葡萄,铜制树林里,几个少女正陶醉在农牧神的笛声之中。主客厅中的所有家具,连同大厅里那座像个活岗哨的摆钟,全都是十九世纪末的正宗英国货。吊灯上装饰着水晶坠子,塞弗勒的瓷瓶、花瓶以及以情爱为主题的雪花石膏异教小雕塑也随处可见。不过,这种欧式风格在房子的其余地方就见不到了,那些空间混杂着藤制扶手椅、维也纳摇椅和当地手工制作的皮凳子。卧室里除了床,还有张精致的圣哈辛托吊床,上面用丝线绣着主人的名字,哥特式字体,两边还垂着彩色的流苏。饭厅一侧原本是设计用来举办豪华晚宴的,后来变成了一个小音乐厅,每逢有著名的演奏家来到此地,都会受邀来这里举行私人音乐会。地砖上铺着从巴黎世博会上买回来的土耳其地毺,为的是让环境显得更加幽静。摆放整齐的唱片架旁是一台最新款的电唱机。角落里放着一架钢琴,上面盖着一块马尼拉披肩,乌尔比诺医生已经有很多年没弹琴了。整座房子里,随处可以看出一个脚踏实地的女人的精明与细心。

然而,没有一个地方能像书房那样尽显庄严与肃穆。在衰老将乌尔比诺医生掳获之前,那里曾是他的圣地。在父亲的胡桃木写字台和带皮制软垫的安乐椅四周,他让人用上釉的隔板架把墙壁连同窗子都挡得严严实实,然后以一种近乎癫狂的秩序,往上面整整齐齐地码放了三千册书,每一册都装裱着小牛皮,书脊上用烫金字印着书名的首字母缩写。其他房间都不得不忍受着港口的嘈杂和各种难闻的气味,书房却截然相反,永远弥漫着修道院的幽静气息。加勒比地区的人有一种迷信,以为打开门窗可以将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凉爽引至屋内。在这里出生并长大的乌尔比诺医生和他的妻子,起初也曾因门窗紧闭而感到压抑,但最终,他们还是采纳了罗马人抵御炎热的绝妙法子,即在令人昏昏欲睡的八月紧闭门窗,不让街上炽热的空气钻进来,等到了晚上再全部敞开,让凉风入户。从那时起,他们家便成了拉曼加区炎炎烈日下最为凉爽的处所。先在卧室的昏暗中睡个午觉,然后下午坐在门廊上,望着来自新奥尔良的沉甸甸的灰色货船和带木制桨轮的内河船来来往往,简直是一种享受。一到黄昏,那些内河船便灯火通明,伴随着隆隆的轰鸣声,将淤积在海湾里的垃圾卷走。每年的十二月到次年三月,北方的信风会肆意地掀开屋顶,夜里像饥饿的狼群一样在房子周围呼啸盘旋,寻找可以钻进来的缝隙。在这种时候,医生的家也是保护得最好的。从来没有人想过,安居在这样一座坚实牢固的房子里的夫妻,会有什么理由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