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8/20页)

但不管怎样,那天早上乌尔比诺医生在十点之前回到家时,并没有感到幸福。两次拜访搅得他心烦意乱,还不仅仅是因为让他错过了圣神降临弥撒,而是在这样一个一切似乎都应该尘埃落定的年纪,它们险些把他变成另一个人。他本想在拉希德斯·奥利维利亚医生的豪华午宴前凑合睡上一会儿,却赶上仆人们乱哄哄地在捉鹦鹉。那只鹦鹉趁着人们把它从鸟笼里抓出来修剪翅膀上的羽毛时,飞到了芒果树最髙的枝杈上。这是一只毛羽稀疏且性情怪僻的鹦鹉,别人求它开口,它偏不说,而就在人们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它却说个没完,而且表达得十分清楚明白,那种条理甚至在人类身上都难得一见。它是由乌尔比诺医生亲自训练的,这让它拥有了家中谁都没有的特权,就连医生的孩子们小时候都没有享受过。

它在这个家已待了二十多年,但谁也不知道这之前它还活过多少年。每天下午午觉醒来,乌尔比诺医生都与它为伴,坐在整个家中最凉爽的地方,院子的露台上。医生怀着教育家的热情,借助了最为艰辛的手段,一直训练到鹦鹉能把法语讲得像个学者一样好。之后,纯粹是出于对美德的癖好,他又教鹦鹉学会了拉丁弥撒中的伴唱和从《玛窦福音》中挑出来的几段经文,甚至试图机械地向它灌输四则运算法则,可惜最终没有成功。他最后几回到欧洲旅行时,有一次带回了城中第一台带喇叭的留声机,还有许多流行唱片和他最喜欢的古典作曲家的唱片。接下来的几个月,他日复一日,一次又一次地让鹦鹉聆听上个世纪风靡一时的依维特·吉尔贝和阿里斯蒂德·布里昂的歌曲,直到鹦鹉最终把这些歌都背了下来。唱那位女歌手的歌,它用女人的嗓音,唱那位男歌手的歌,它则用男高音,最后,还用一阵放荡的笑声来收场,和女仆们听完它用法语演唱的歌曲后爆发出的哄笑声一模一样,惟妙惟肖。这只鹦鹉美名远扬,常有一些乘内河船从内陆远道而来的尊贵客人要求一睹它的风釆。那时期,有很多英国旅游者乘坐来自新奥尔良的运输香蕉的船只途经此地。有一次,几个英国佬甚至不惜任何代价想要把它买走。然而,鹦鹉最为荣耀的时刻还得数共和国总统马尔科·菲德尔·苏亚雷斯带着他的全体内阁部长来到这座府邸,想亲眼证实它声誉的那天。他们大约下午三点钟到达,个个头戴礼帽,身穿呢子长礼服,热得喘不过气来。三天以来,他们一直在进行正式会晤,在八月炽热的天空下始终不曾脱去这身装束。可最终,他们却不得不怎么带着好奇心来,还怎么带着好奇心回去,因为在两小时的绝望等待中,不管乌尔比诺医生如何恳求或威胁,鹦鹉始终一言不发,仿佛在说“嘴长在我自己身上,”可就连这句话也绝不宣之于口。医生当众出了丑,怪只怪他当初不听妻子明智的提醒,执意发出了这个莽撞的邀请。

在那次历史性的无礼举动之后,鹦鹉仍旧保持了在家中的特权,这充分证明了它的神圣地位。在这个家,除了它和一只陆龟,不许饲养其他任何动物。那只陆龟曾消失过三四年时间,大家都以为永远地失去它了,可它竟又在厨房里出现。不过,它并不被视作一件活物,而更像是一种矿物质,一个能带来好运的护身符,且向来没人能说清它究竟待在什么地方。乌尔比诺医生拒不承认自己厌恶动物,相反,他用各种杜撰的科学或哲学借口来掩饰这一点。这些理由总是能说服很多人,只除了他的妻子。他常说,过分爱动物的人可能会对人类自身做出至为残忍的事来。还说狗并非忠诚,而是卑躬屈膝;猫则是机会主义者和叛徒;孔雀是死神的传令官;金刚鹦鹉不过是惹人厌的装饰物;兔子助长贪婪;长尾猴会传染欲火;公鸡则该遭天谴,因为正是它造成了基督三次被人否认。

与此相反,他的妻子费尔明娜·达萨却是个热带花卉和家养动物的盲目热爱者。她如今七十二岁了,早已失去年轻时小母鹿一样的身姿。刚结婚时,她利用两人间爱情的新鲜劲儿,在家里养了许多动物,远远超出了理性范畴。最先养的是三只达尔马提亚斑点狗,分别给取了三个罗马皇帝的名字。它们为了在一只母狗面前争宠,撕咬得你死我活。而那只名叫麦瑟琳娜的母狗也真无愧于它的名字,刚刚产下九只狗崽,就又迅速怀上了十只。之后,费尔明娜·达萨又养了几只集老鹰轮廓和法老风范于一身的阿比西尼亚猫、几只斜眼的暹罗猫和橘黄色眼睛的宫廷波斯猫。它们像幽灵的影子一般在各个卧室里窜来窜去。到了发情期,从它们的妖魔聚会上传来的号叫声搅扰着夜晚的平静。有几年,在院子里的芒果树上,竟还有一只用铁链拴着腰的亚马逊长尾猴,由于其痛苦的面容、天真的眼神和极其丰富的肢体语言都酷似大主教奥布杜利奥·雷依,常常引来人们的某种同情。但费尔明娜·达萨最后之所以抛弃它,还并不是因为这些,而是因为它有向女人们献殷勤并自鸣得意的坏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