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9/20页)

走廊的鸟笼里养了各种各样的危地马拉鸟,此外,家中还有几只未卜先知的石鴴、几只黄腿修长的沼泽草鹭和一只常常从窗外探进头来啃咬花瓶中的火鹤的小鹿。在最后一次内战爆发前不久,当第一次有传言教皇可能会来到此地时,他们从危地马拉弄来了一只天堂鸟。可当得知教皇来访的传闻不过是政府为了恐吓图谋不轨的自由党人而散布的谣言时,这只鸟又被送回了故土,去得比来得还快。还有一次,他们从库拉索岛走私者的帆船上买回六只关在一个金丝鸟笼里的香乌鸦,和费尔明娜·达萨小时候起就在父亲家养的香乌鸦一模一样,她希望嫁人以后还能继续养这种鸟。可它们总是不停地扇动翅膀,弄得家里充满了它们身上那种殡葬花圈似的气味,谁都无法忍受。他们还曾带回来一条四米长的蟒蛇,为的是用它那死亡的气息吓跑蝙蝠、蝾螈,以及雨季里侵入家中的多种害虫。尽管也达到了目的,可这位不眠猎手嗤嗤的呼吸声扰乱了卧室黑暗里的宁静。当时正怀着职业道德忙得不可开交,并且醉心于社交和文化事业的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虽然身处这样一大堆令人厌恶的活物之中,但只要想想他的妻子不仅是加勒比地区最美,而且也是最幸福的女人,他也就知足了。然而,一个雨天的下午,他筋疲力竭地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回到家竟撞进一场将他推回现实的灾难。从客厅一直到他目所能及的地方,动物的尸体连成了串,漂浮在血泊之中。女仆们都爬到了椅子上,满脸的不知所措,显然,是对这场大屠杀惊魂未定。

事情是这样的:几只德国獒中的一只突然得了狂犬病,发起疯来,不管见到什么动物都扑上去咬,最后还是邻居家的园丁挺身而出,挥刀把它砍成了碎片。谁也不知道它究竟咬过哪些动物,又或者它嘴里吐出的那些绿色泡沫沾染过哪些,于是,乌尔比诺医生下令杀掉所有幸存的动物,并把尸体带到偏远的旷野焚烧,还请仁爱医院的工作人员到家里进行了一次彻底消毒。唯一幸免于难的就是那只象征好运的雄性美洲陆龟,因为根本没人想起它来。

费尔明娜·达萨头一次在家庭事务上完全赞同丈夫,并且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小心翼翼地没再提过动物的事。她用林奈《自然史》中的彩色插图聊以自慰,还叫人把这些图镶上画框,挂在大厅墙上。若不是有天清晨几个小偷打破浴室窗子,偷走了一套五代家传的银制餐具,或许她早已断了念头,以为再也没有希望在家中看到动物了。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在窗子的铁环上装了双锁,各道门也都用铁闩加固,并把最贵重的物品放进保险箱,还养成了某种迟来的战时习惯:睡觉时把左轮手枪放在枕头底下。但他反对再买一条烈狗,无论是否注射过疫苗,也无论是散养还是拴着:就算让贼把家里偷个精光,他也绝不同意。

“凡是不会说话的,一律不许进这个家。”

这么说是为了让妻子不再为此事纠缠,因为她又固执地想买一条狗回来,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句自己匆忙说出并且意义过于宽泛的话竟会有朝一日要了他的命。费尔明娜·达萨那桀骜不驯的性格随着年龄的增长有了微妙的变化,她立刻抓住丈夫用词轻率的疏漏:失窃案发生几个月后,她又去了一艘来自库拉索岛的帆船,买下一只帕拉马里博皇家鹦鹉。虽然它只会说些水手的粗话,但说得竟和真人一模一样,也算值了十二生太伏的高价。

这只鹦鹉的确品种优良,而且比看上去还要灵巧,长相上唯一区别于热带丛林鹦鹉的地方就是它头黄舌黑,可即使用松节油栓剂也无法让丛林鹦鹉学会说话。乌尔比诺医生向来是个输得起的人,他在妻子的才智面前低了头,并惊讶地发现,自己也觉得鹦鹉在女仆们的嬉笑中取得的进步十分逗趣。雨天的下午,这只羽毛被淋透的鹦鹉尤其欢快,放开了舌头,滔滔不绝地说出很多它不可能在这个家里学到的老话儿,让人觉得它恐怕比看上去要老得多。乌尔比诺医生的最后一丝保留终于在某天晚上被彻底瓦解。那天夜里,几个盗贼再次试图从屋顶平台的天窗钻进屋里,而鹦鹉用几声德国獒的狂吠把他们吓得落荒而逃,即使是真狗也无法叫得更逼真了,而它一边叫,还一边喊着“有贼”、“有贼”,这两种有趣的救命本事可都不是在这个家学的。自那以后,乌尔比诺医生就亲自接管了它。他命人在芒果树下搭起栖木,上面放两个容器,一个盛水,一个盛熟香蕉,此外,还挂了根吊杆供鹦鹉练习杂耍。尽管乌尔比诺医生怀疑,它的慢性鼻疽病对人的正常呼吸有害,但从十二月到翌年三月,夜晚转凉,当北风使得鹦鹉无法再在室外待下去时,它便会被放进一只罩有毺子的笼子里,接进卧室睡觉。多年来,他们总是为它剪短翅膀的羽毛,放它自在地迈着那老骑士般的步伐,曲着腿走来走去。但有一天,它正在厨房的横梁上兴致勃勃地耍着杂技,却一下子掉进了炖杂烩的锅里,嘴里还念叨着它那一串叽里呱啦的水手呼救语。幸而它的运气足够好,厨娘用做饭的大勺把它捞了起来。它被烫得全身通红,羽毛也掉光了,但还活着。从那以后,就连大白天它也被关在笼子里,顾不上民间流传的关于笼中的鹦鹉会忘记所学东西的说法了,只有在凉爽的四点钟,乌尔比诺医生在院子的露台给它上课时,它才会被放出来。谁也没有及时发现它翅膀上的羽毛已经过长,而就在那天早晨,大家正准备给它修剪羽毛,它逃到了芒果树的树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