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5/20页)

这是一座没有门牌号的房子,从外表看,除了镶花边的窗帘和一扇从某座古老教堂里卸下来的大门,其余并没有什么能把它和其他更为破败的房子区别开来。车夫叩了叩门环,确认地址正确后才扶医生下车。大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门里的昏暗处站着一个妇人,全身上下穿着丧服,耳边别着一枝玫瑰。这是个黑白混血女人,年纪不下四十,但身材依旧高挑,金色的眼睛有些冷酷,头发紧紧地贴在头上,仿佛戴着一个棉制头盔。乌尔比诺医生没能认出她来,尽管在摄影师的工作室里,他曾在那些云山雾罩的棋局间见过她几次,有一次甚至还给她开过几服医治间日热的奎宁药方。他向她伸出手,而她用双手握住,但与其说是为了向他表示问候,倒不如说是为了扶他走进屋子。客厅里的氛围让人仿佛置身于一片看不见的树林,到处是鸟语花香,摆满了精致的家具和器物,每一件东西都在它应在的位置。乌尔比诺医生由此毫无感伤地想起了上世纪一个秋曰的星期一,他所经过的那坐落在巴黎蒙马特大街二十六号的古董商小店。女人在他的对面坐下来,开始用不流利的卡斯蒂利亚语和他交谈。

“医生,您把这儿当成家里就行。”她说,“我没想到您这么快就来了。”

乌尔比诺医生瞬间感到自己的意图暴露无遗。他用心打量了女人一番,注意到她一身素孝,以及她悲痛中的不卑不亢。于是,他明白了,这次拜访早已注定是徒劳的,因为对于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在遗书中所提到和指明的一切,她比他知道得更多。的确如此。她一直陪伴着他,直到他死前几个小时,一如她半生都怀着仰慕和谦卑的温柔陪伴着他一样。这种情感几乎与爱情无异,但在这座连国家机密都处于众人掌控之中的昏睡省城,竟然无人知晓。他们是在太子港的一家慈善医院认识的,她在那里出生,而他在那里度过了最初的流亡岁月。她比他晚一年来到这座城市,声称是短期拜访,但二人心照不宣,都明白她是要永远地留下。她每星期打扫整理一次他的工作室,可就连那些最爱捕风捉影的邻居都混淆了表象与真实,因为他们和所有人一样,都以为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的残疾不仅仅是无法走路。甚至连乌尔比诺医生也从医学的角度合理地做出了这样的推测。要不是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自己在信中吐露了实情,医生永远也不会相信他竟会有一个女人。但无论如何,他还是很难理解,两个没有过往包袱的自由的成年人,并且处在这个封闭社会的偏见之外,却像那些禁忌之爱一样选择了这样一种飘忽不定的方式。对此她解释说:“他就喜欢这样。”况且,同这个始终也不曾完全属于她的男人分享这份秘密恋情,加之两人都不止一次地从中享受到那种瞬间爆发的喜悦,这在她看来并不是一种难以接受的方式,恰恰相反:生活已然向她证明,这或许倒是一种典范。

前一晚他们还去了电影院,各付各的账,座位也是分开的。自从那个意大利移民加利略·达孔特在一座十七世纪的修道院废墟上建起了露天电影院,他们每个月都至少像这样去两次。那晚,他们看的是《西线无战事》,一部由上一年流行的小说改编的电影,那本小说乌尔比诺医生也读过,并为书中战争的野蛮悲痛不已。之后,他们在工作室会合,她发现他心事重重,怅然若失,以为是电影中受伤的士兵在淤泥中垂死挣扎的残酷场面所致。她邀他下棋,借以分散他的注意力。而为了让她开心,他答应了,但下得心不在焉,当然,他还是用白子。最终,他比她先看出,再有四步自己就要输了,于是毫无颜面地投了降。这时,医生才明白,那最后一盘棋局的对手是她,而不是他之前猜想的赫罗尼莫·阿尔戈特将军。他惊奇地嘟囔了一句:“那盘棋下得真是精妙!”

她坚持说,那并不是她的本事,而是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被死亡的迷雾弄得晕头转向,移动棋子的时候心中已没有了爱。对弈中断时大约十一点一刻,因为公共舞会的音乐已经停止。他请求她让他单独静一静。他想给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写封信。他一直把医生视作他所认识的最值得尊敬的人,而且,就像他常说的,尽管能将两人联系起来的不过是象棋这个嗜好,但医生是他真正能够交心的朋友。在他和医生看来,下棋与其说是一门学问,不如说是一种理性的对话。于是,她知道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已经走到了解脱的边缘,他的生命所剩下的不过是写一封信的时间。医生对此简直无法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