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极(第9/11页)
在服务台他试着搞清楚露易斯到底是得了什么病,但他们什么都不肯告诉他;那样有违政策。
接下来的那次看望的所有时间里,她几乎都在对他说法语,在他未经培训的耳朵听来流利无比。她母亲是个法国的新教徒,她告诉他,她父亲是个英格兰天主教徒。“我能把这一切都告诉你,”她说,“因为你是美国人[12]。你在局外。”对莫里森而言,这句话说明了很多问题;然而随后的那一次她又自称是一个意大利歌剧演员和一个纳粹将军的女儿。“虽然我也有些犹太血统,”她仓促地补充道。她非常紧张,不停地站起来又坐下,两腿交叉起来又分开;她不愿直视莫里森,却对着他胸口的正中央发表断断续续的演说。
在这之后莫里森有几个星期没去。他觉得他的拜访对他们两个谁都没什么好处,再说他也有论文要批。他又一次埋首于油漆房间和楼下那个女人的风琴音乐;他铲掉了楼梯上的雪,还在上面撒了盐来化冰。他的房东太太因为还没给他提供门锁而惴惴不安,出乎意料地招待他去喝茶,而她那些艳俗低劣、千奇百怪的塑料室内饰物让他浮想联翩了好一阵子。她那间仿牧场风格的平房里唯一的一件好东西就是一只彩蛋,以乌克兰的样式吹制彩绘成形[13],可她觉得那东西平淡无奇,反而要他去欣赏一块肥皂,上面插着假花,看上去像个花盆似的;这个主意是她从一本杂志上看来的。那个韩国人某天晚上跑上来问他人寿保险的事情。
但露易斯在那座狂风呼啸的收容所院子里不识一人一物的念头让他的心一阵阵地刺痛,宛如神经性头痛一般,激得他终于去了在这城里被当作是市中心的地区:他要给她买一份礼物。他选了一小盒水彩颜料:她应该要有点事情做。他本打算把它寄去,却发现自己又一次驶上了那条宽阔无边、空无一人的入口车道,比他想象的还要快。
他们在访客隔间里又见了一面。她的变化让他大吃一惊:她的体重增加了,肌肉变得松弛,乳房垂了下来。她不像从前那样直挺挺地坐着,反而瘫在了椅子上,两腿分开,双臂悬空;她的头发毫无光泽,而且几乎没有梳过。她穿着一条短裙,还有一双紫色的长袜,其中一只袜子抽了丝。莫里森努力不去盯着这个抽丝的地方,以及它所展露出来的雪白、松垮的大腿皮肉,他第一次对她萌发了明白无误的生理反应。
“他们让我吃了一种不一样的药,”她说,“其他的药效果不对。我对它过敏。”她说起有人偷了她的梳子,可他提议再给她带一把来的时候她却说没关系。她已经丧失了对圆圈和她那个精密体系的兴趣,而且看上去不太想说话。她鲜有的词句是关于医院本身的:她在试着帮那些医生的忙,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对待病人,然而他们不愿听她的话。大多数待在里面的人病情都在恶化而非好转;许多人不得不待在那里,因为即使他们吃了药,很好管教,也没人愿意承担起照顾他们的责任。他们一文不名,无亲无故;医院不让他们独自离开。她给他讲了一个从更远的北方来的女孩,她以为自己是一头北美驯鹿。
她几乎没看那盒水彩颜料,虽然她语气呆滞地谢了谢他。她那通常生动地圆睁着的眼睛肿了起来,差不多闭成了一条缝,她的皮肤似乎也变暗了。她让他想到一个人,尽管他花了几分钟才记起来:是一个印第安女人,他在初秋见过的,当时他还在寻觅一个去处,能像个文明人一样喝上一杯的地方。她坐在一家廉价的旅馆门外,叉开两腿,脱掉衣服,不停地喊着,“来呀小伙子们,你们在等什么呢,来呀小伙子们,你们在等什么呢。”在她周围,一群窃笑的男人扭扭捏捏地聚在一起。莫里森,被她、那些男人和他自己吓到了,违背了自己的本意,也加入其中。警察赶来的时候,她腰部以上都脱光了。
他起身告别的时候,露易斯问他觉得她今后会不会从这里出去,仿佛那纯粹是一个关于学术兴趣的问题。
出门往车边走的路上,他猛然意识到,他爱她。这个念头将他填满,如同一个目标,一种命运。他会想个办法把她救出来;他可以假装她是自己的表亲或者姐妹;他会把她藏在房间里,把他所有那些危险的工具——剃刀,利刃,指甲锉——都锁起来;他会喂她吃东西,给她对症的药物,为她梳头发。夜里,她会在降到零下的卧室里躺在他身边,让他进入,就像一片沼泽一样,温暖宜人,淹没一切。
起初这幅画面让他心花怒放,然后又惊恐万分。他发觉唯有那个绝望疯狂的露易斯才是他想要的,那个既无毅力也无防备的。他永远也无力应付一个精神健全的人,一个能够对他评头论足的人,所以这就是他的梦中情人了吧,终于找到了他理想的女人:一场土崩瓦解,头脑回复到组成它的物质碎片,一个被打败了的、杂乱不成形的生物,他自可予取予求,犹如铁铲之于泥土,斧钺之于森林,他可以利用她,自己却不会被她利用,他可以了解她,自己却不会让她了解。露易斯本子上对他的描述正确无误,她写下那些记录的时候定然要比此刻清醒,然而,他自我辩护般地断定自己对她的情欲并不完全是恶意的:在某种程度上,那是一种要再度与他的身体结合的欲望,那具他越来越不觉得自己实际占有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