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之下
我觉得好多了。天空终于放晴了一回,微风轻吹,我正从公园的椭圆形步道和一处处精心设计的景观中间穿行而过,树木坚定地拔地而起,仿佛它们生来就应该扎根此地,一切都不动不摇。我对草坪和远处的楼宇很有把握,它们自食其力,不用我集中精神让它们保持完好无损,无需我的目光将它们稳稳地钉在地上。
昨天动物园之行的记忆已渐行渐远,那些笼罩在水雾中的母亲,还有尖叫着的、精力过盛的孩子。他们留给我的印象很模糊,像油渍,也像细幼的树枝在窗玻璃上留下的划痕。我本来不该冒这个险的,再等上一阵会更明智,但是我做到了。我甚至走完了整个月光馆,一条条昏暗的隧道充斥着尖叫声,啮齿类瞪圆了眼睛,干瘪枯瘦、头部就像胎儿似的灵长类,被灰白色的灯光蛊惑着继续它们的日常生活,如此公开地,在隔音的玻璃板后面。知道自己不用别人帮忙也能做到,这种感觉很好。
我经过7—B暖房:它闪闪发光,令人向往。里面是宛如石头一般的植物,肥厚的叶片有手指关节那么大,色彩斑驳,与周围的鹅卵石相得益彰。我一开始很高兴发现了它们。想起自己曾花上好几个小时注视着它们,彼此都一动不动,我觉得有些恐怖。不过,今天,暖房没有吸引力:我用两条腿走路,我穿着衣服。
我到火车站外面的街上购物。那里看上去新落成不久,我的双腿不住地颤抖,仿佛刚刚告别轮椅似的。我买下一个个小小的棕色纸袋,把它们塞进我那只耐用的黑色手提包里,包的把手像是医生用的。面包和黄油,葡萄,他以前多半从来没有吃过的青梅,不过,我们每个人都应该要尝试不同的东西。拉上拉链之前,我重新整理了一下纸袋,以免它们碰坏了那枝玫瑰花,花包在塑料膜里,茎上缠着浸湿的卫生纸。多余的东西。然而这却是一件礼物,能准备这份礼物让我很自豪,因为类似的事情我们做的不多。我是在花园里剪的,不是我家的花园。我喜欢玫瑰,却从没想过要变成其中一朵,或许正因为如此,我并不太担心花茎会不会扎手。
一丛玫瑰的主干究竟在哪里?昨晚我梦见自己有了一个孩子,大小和肤色都很正常。这是良好的预兆,说不定我总会有孩子的,就像其他女人应该经历的那样。通常我梦到的孩子都像小猫一样瘦骨嶙峋,面有菜色,又智能超群;他们用音节复杂的单词交谈,我知道他们不是我的孩子,而是另外一颗行星派来占领地球的生物,或是已经死去的幽魂。有时候,它们长了一身的毛。可昨晚的那个却是粉红色的,而且令人欣慰的懵懂无知;他在哭。他应该会觉得这个梦说明大有希望,他想要几个儿子。我考虑过这件事,甚至还读了几本书,关于锻炼身体,还有所谓的自然分娩,虽然,在现在这种时候,有个葫芦或是番茄都肯定要比有个孩子更加让人高兴,也更能派上用场,这个世界并不需要我的基因。不过那只是个借口。
我把包放在膝盖上,抓住把手。这是在玩过家家的游戏,我们都清楚,在他让人把灶台修好以前,我什么东西都没法做给他吃,而他不知为何一直拖着没修;不过这仍然是我为他做的第一件家事。他应该会同意的,他不同意也得同意,他会看到一切都在好转。我兴致高昂,甚至开始观察火车上的其他人,他们的脸庞和着装,注意到他们的存在,想象他们的生活。看看我多善良啊,好一只丰饶角[1]。
通往他家门口的下行水泥台阶有股小便和消毒水的味道;我照例屏住呼吸。我从门上的投信口朝里面张望:他还没起床,于是我用自己的钥匙开了门。他这间两居室的公寓比我上次来的时候更邋遢一些,不过还不算最糟。今天那些灰尘和杂物总算放过了我。我把我的黑色提包放在桌子上,走进卧室里。
他躺在床上,酣睡在几条毯子缠结而成的网中,仰着脸,屈着膝盖。我一直都害怕弄醒他:我记得那些故事,男人在睡梦中睁着眼睛杀人,以为那个女人是贼,或是敌军的士兵。这样杀人不会被判有罪。我碰了碰他的腿就往后站,随时准备逃跑,但他一下子就醒了,转过头来对着我。
“喂,”他说,“你吓死我了,我昨天喝醉了。”
我大老远过来看他,他却在宿醉,这真的很失礼。“我带了一朵花来给你,”我说,决心保持镇定和愉悦。
我走出去,到另一间房间里,解开缠着玫瑰花的卫生纸,想找个容器把它插进去。他的橱里有一叠从没用过的盘子,余下的空当里堆着书和报纸。我找到一只落单的玻璃杯,在水槽边灌满一杯水。叉子和餐刀,同样一次也没用过,正在池底慢慢生锈。我默默在心里列出他需要的东西:一个花瓶、再加几只玻璃杯、一块洗碗的抹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