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月(第9/19页)

孩童,或者仍有孩童般天真的大人几乎是读不懂的。然而,一旦孩子偷偷做了坏事,他们的鼻子、眼睛、上唇之间的面部肌肉就会发生明显的变化,他们的秘密也一下子露出了破绽。他们的这种表情变化像闪电一样一闪而过,给人带来的影响却十分严重。无论小孩年龄多大,若在他们的脸上捕捉到一闪而逝的罪恶感,那么他们成年后都会极具破坏性。我见过一个小女孩,因为撒了很过分的谎,她的鼻孔和上唇之间的面部肌肉扭曲成了兔唇的样子。

“告诉我,迪莉娅……”

但是,迪莉娅丝毫没有打算对我坦诚相待。为了寻求躲避,她对我报以微笑,对她姐姐却非常恼火,她有时陷入抑郁,好像站在一个瞭望台的窗口等待着什么。她半躺在铺着绿底蓝金莲花布的床上(绿底蓝金莲花布是利伯缇碎花面料最后的一次流行),双手抱紧抱枕,下巴抵在抱枕上,一动不动。也许,她觉得自己爱发牢骚的态度和她的美丽十分相衬。

“迪莉娅,你告诉我,结婚时你有没有想过你们之间……”

她就那样半支着身子,裙子拉到脚踝处。她似乎并没有等待什么,而是在思考这个问题。因为人们沉思时不太善于表达,所以即便是她说话的时候,也没有抬起眼来看我,而是盯着那扇半开的窗户、储气缸、蓝绿色窗帘阴影下的绿色鱼缸,以及发出各种声响的地方。她眼睛死死地盯着脚上那双拖鞋。我之前也买过这种鞋面有小绒球的仿真丝无跟拖鞋,那个时候这款拖鞋售价是十三法郎七十五苏,但料子不好,鞋面很快就失去了光泽。我面前这位主动选择隐居生活的小姑娘却没有因为她乌黑的拖鞋而烦心。她的生活算不上完全与世隔绝,她早上会去买点儿食物,比如像新鲜的面包这样的干粮、晒干的坚果、鸡蛋、苹果以及足够她们姐妹吃的肉。

“迪莉娅,你不打算告诉我……”

她什么也没说,扫了我一眼,似乎在指责我健忘,多管闲事。待在一个我本不该来的地方,陪在一个已婚的小姑娘身边,我都在这儿做了什么?这个小姑娘还很稚嫩,没有为人妻那样举止端正、言行得体的高尚品质,也不如活泼温驯的小动物那样机敏,我想,当时,我的母爱和对快乐的热爱还不能容纳下这些琐碎的日常小事。

大家可能会责怪我择友不善,常和一些不受欢迎的人交往。我的一些朋友在博伊斯大道上看到我和一个穿着邋遢的马夫同行散步,那个马夫牵着一匹从骑术学校租来后占为己用的马,他们感到很吃惊。马夫之前是个骑手,不幸后来家道中落,穿着打扮就像旧手套一样破破烂烂。对于马、狗、疾病、药方,以及既能治病又能让人中毒的烈饮,他都了如指掌。他还教我如何“打扮”动物来卖个好价钱,尽管如此,我还是很喜欢听他幽默风趣的谈话。比如说,他会告诉我,如果法国牛头犬的耳朵耷拉着,就往它的耳朵里灌封口蜡。他还懂其他一些有趣的专业知识。

而玛丽·马利尔虽然不那么富裕,却十分有魅力。玛丽·马利尔曾经进行过一次“小歌剧巡演”,我的朋友如果对她进行挑剔责难,我是不会认同的。玛丽被迫过着凑合的日子,她唯一的问题就是喜欢从针线活儿和熨衣服这些小事上找乐子。与那些为了生活需要而违背良心的罪行相比,沉浸在单纯的事情中也许更加有意思。

“打补丁可以让衣角不起褶皱,而且也会让不搭配的花边显得很好看,”玛丽经常说,“这让我的口水流个不停,就像在切柠檬一样!”我们的罪恶并不是抵挡不住诱惑,而是对某些事过分沉迷。热心肠地去帮助一个陌生女孩,虽然真挚的朋友都会劝告不要对她抱有希望;昏头昏脑地接纳一个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铁了心地为大家都讨厌的男人飞蛾扑火……这就是我们内心上演着的时而公正时而变态的较量。我和迪莉娅·埃森迪尔在一起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又变得很脆弱,就像一个虚荣的小女孩,为了送礼物给喜欢的男同学,卖书换钱,买念珠、丝带和小戒指,害羞地把这些小玩意儿和一张纸条悄悄地塞进他的课桌。

然而,我并不喜欢迪莉娅,也不爱那个心爱的男同学,她只不过是过去的我,就像夹在书页间的花瓣,把悲伤掩盖在疮痍的慰藉之中。

“迪莉娅,这里有你丈夫的照片吗?”

从那天她抓住我的膝盖恳求我以来,每次我起身离开时,她也只不过是伸手抓住我。这个局促的小姑娘还没有学会大方地抓住或伸出手掌,她只是拉住我的手指,又立马松开,生闷气似的背过身子,转向一直开着的窗户。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注视着来往的行人,盯着他们的帽顶,当时男人们都戴帽子。有个穿蓝色外套的男人大步流星地走进公寓,我估算那位访客急匆匆地穿过大厅,爬上楼按门铃这一连串动作的时长,一秒接一秒地数着。但是没有人来摁门铃,我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