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月(第8/19页)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我从钥匙孔里能听到她的呼吸。

我好像在为自己辩解一样,高声说道:“罗西塔小姐,是我!我今天带了手稿来……”

罗西塔小姐轻叹了一声“啊”,但她却没有立刻开门。她语气变了,有些闪烁其词,“哦,女士,瞧我都在想什么。等一下,我马上来开门。”

门闩拉开了,门却半掩着。

“女士,您小心点儿,别摔着了,我妹妹倒在地板上了。”

她要是说“我妹妹去邮局了”,说话的语气肯定会更加礼貌、冷静。不料,我还是被躺在地上的人绊倒了,这个人双脚朝上,双手和脸上是白色的斑点。看到地上这一幕,我吓破了胆,我真讨厌自己懦弱的样子。我从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这个人身上爬起来,装作很热心的样子,问道:“她怎么了?要我叫人来帮忙吗?”

我注意到,一向敏感的罗西塔小姐似乎并没有因此而心情低落。

“她只是突然晕倒了,没那么严重。我去拿点儿嗅盐和湿毛巾。”

她赶紧走开了。可我发现她忘记了开灯,而开关就在前门的右首边一个很显眼的地方。屋顶的灯像一个多层褶皱花边的圆盘,大厅的灯光微弱。我弯下腰,凑近这个伤心的小姑娘。她躺着的姿势十分得体,裙子盖到脚踝那儿,两只手臂弯曲,其中一只手的手掌向上,靠在耳边,似乎在呼唤人们注意。她的头微微倾向肩膀。如此年轻貌美的姑娘竟然为了寻求安慰而生闷气晕倒。卧室那边,我听到罗西塔拉开抽屉又关上,然后“啪”的一声合上橱柜。

时间一分一秒走得很漫长,我环顾四周,看看管状的伞架、藤制的桌子,一个阿尔及利亚风格的门帘尤其让我懊悔,因为之前那里挂着一张非常漂亮的叶状挂毯。我盯着地上这个一动不动的女人,她眼睛缝露出的微光让我感觉到她也正悄悄地打量着我。不知为何,我很气恼,感觉被人捉弄了。于是,我弯下腰,给这个假装晕倒的女人来了一套专治头晕的秘诀——狠狠发疼的一巴掌。她闷哼一声,气愤地猛然站了起来。

“你好点儿了吗?”罗西塔叫道,她正拿着一条湿毛巾和一升沙拉醋赶来。

“你看到了,这位女士打了我,”迪莉娅冷冷地说,“你怎么就没想到这个方法?帮忙扶我起来。”

我没法拒绝她向我伸过来的手。我扶着她走进之前她禁止我进入的卧室。

卧室的窗户正开着,街上的喧闹声在屋内回响。这欢快的喧闹声和忧郁的灯光形成鲜明的对比,对此我印象十分深刻。我把这个假装晕倒的年轻女孩扶到床上。

“罗西塔,你要是还有点儿同情心的话,拿杯水给我行吗?”

我注意到,这对姐妹每次一开口,语气就变得尖酸刻薄,相互嘲讽。罗西塔走远了,我正打算从她妹妹的床边起身离开,突然,迪莉娅抓住我的手,两只手臂紧紧抱着我的腿,她的头用力顶着我的膝盖。

你们应该知道,当时我还没有孩子,而且和那对姐妹之间,于我而言,只是彼此假装客气,相互敷衍,冷淡的同胞之情。你们还应该知道,数月以来,我都没有体会过和人肌肤接触带来的兴奋和刺激。我很久没有亲吻过小孩或者年轻人,也没有给过他们温暖的怀抱,这些快乐的瞬间都成了遥远的事情,逐渐被我遗忘。所以,这名陌生的年轻女孩在我面前放声大哭、泪流满面的样子,以及她突然给我的拥抱,让我十分触动。

“我忘关水龙头了,水一直流了两分钟,”姐姐解释道,“女士,真的对不起……”

我突然非常讨厌巴伯雷小姐应付自如的客套做派。她两边的长卷发垂在肩膀上,气喘吁吁。

“明天早上,”我打断她,“我正好去皮埃尔市场买些布头,顺便来拿打好的复件,还有,记得告诉我这个年轻人的情况。你不用送我了,我认识路。”

灌木丛里到底是什么东西在躁动呢?一定不会是兔子,不会是青草蛇,更不会是突然加速飞行的小鸟,应该是只蜥蜴。蜥蜴行动灵活却鲁莽,只有它能在短时间内快速移动那么长的距离。远处的蝴蝶是凤蝶吗?(我的视力很差。)不,那是一只大蛱蝶。为什么呢?因为只有大蛱蝶才会那种华丽的滑行,燕尾蝶则只会振翅而飞。我的一个朋友常告诉我:“我丈夫性格很温和……”但她没有注意到她丈夫整天都在咬舌头,她以为她丈夫只是在嚼口香糖,至于她丈夫什么时候是在嚼口香糖,什么时候是在紧张地咬舌头,她根本就分不清。我认为那个男人要么心有忧虑,要么是因为他妻子让他绝望。

自从我认识迪莉娅·埃森迪尔以来,我发现我在总结从各种地方学来的体会——我自己的直觉,动物、儿童、自然以及身边焦虑的人群。我发现我比以往更迫切地想了解,那个路过的左脚的鞋子挤脚的女人,那个假装很陶醉地听我说话、实则一句话也没听进去的人,那个自欺欺人的女人——她以为自己不爱那个男人,却控制不了自己像磁铁一样黏着他,无论他去哪儿她都跟着,但又总是背对着那个男人,还有怀着不轨念头的小狗,由于情绪紧张,偶尔走路会一瘸一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