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月(第11/19页)

“迪莉娅,是你自己选的这份工作吗?”

“准确来说并不是。今年一月我重新开始干这个活儿,这意味着我可以在家工作。”

她拿走套在剪刀上的护套。

“那些锋利的东西我都用得很好。”她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很像一个疯女孩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我要是向她投去质疑的目光,她肯定会变本加厉。

她又重复一遍,“锋利的东西,剪刀、针、别针……都很熟练。”

“你要我把你介绍给会吞剑的人、会扔飞刀的人或者豪猪吗?”

她哈哈大笑起来,我却因她清脆的笑声而感到惭愧,她很少那么开怀大笑。楼下街道上响起一个卖水果的女人洪亮的吆喝声。

“哇,卖樱桃的手推车来了。”迪莉娅呢喃道。

我等不及戴上毡帽,光着脑袋就跑下楼去买了两斤白心樱桃,为了躲避汽车,不小心撞上了站在门口的一个人。

“等一下,女士,你的樱桃……”

我对他笑了笑。这个路人是个土生土长的巴黎人,看起来很精神,黑发里有几绺白丝,他双眼闪烁却略显疲惫,我猜他是个雕刻师或者印刷工人。他点了一支烟,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二楼的窗户,直到点燃的火柴棒烫到了他的手,他才扔掉了火柴棒,转身离开。

我一进门,迪莉娅就高兴地大叫起来(这是我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欢呼声),这个年轻的女孩拉过我的手背,贴在她的脸颊上。

看着她一边吃樱桃,一边把樱桃梗和核放在别针盒的盒盖上,我感到心满意足,她贪婪和自私的神态也是那么可爱,那种可爱让我们对即使乖戾地沉浸在自我的激情里的任性孩子也会变得温柔。

“迪莉娅,你猜,刚刚在楼下的大街上……”

她往嘴里塞了一个大樱桃,却没有咬下去,脸颊看起来鼓囊囊的。

“在楼下的大街上,然后呢?”

“有个男人一直盯着你的窗户,这个男人很有魅力。”

她一口吞下了樱桃,急忙吐出了核。

“他长什么样?”

“他皮肤黝黑,长相呢,还不错,黑头发上有几绺白发,指尖上有红棕色的斑点,从他的手指来看,他是个爱抽烟的人。”

她没有穿鞋的双脚突然缩到身下。迪莉娅把所有精巧的针线工具都扔在了地板上。

“今天是周几?周五,对吗?”

“他该不会是你的周五情人吧?莫非你一周七天有七个情人?”

她直勾勾地看着我,就像青少年发现他们被当作小孩那样不屑地瞪了我一眼。

“你不是什么都知道了吗?”

她站起来收拾她的针线工具,手中挥舞着一只做工精细的复古钱包,这只钱包是她在阳光下一针一线仿制的。我发现她的双手在颤抖。她转过身,故意跟我开玩笑:

“我的周五情人,不错吧?你没觉得他很性感吗?”

“他确实很性感,但身体不怎么健康。你该好好照顾他。”

“你放心好了,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她开始癫狂地大笑,笑得太用力,不禁咳嗽起来。她止住笑声和咳嗽,靠在一件家具上休息,好像有点儿头晕,趔趄了几步,坐了下来。

“太累了。”她轻声说道。

她乌黑的头发披散下来,刚到肩膀。她把头发梳到两边太阳穴处,露出两只耳朵,看起来很凌乱的,倒把她的五官衬托得很端正,她透着一股孩子气和桀骜不驯的性情。

“太累了。”是什么让她这么劳累?因为不健康的生活吗?巴黎的女人和女孩的身体都很健康,只有我的健康是最糟糕的。几天前,迪莉娅抚着前额,摁着太阳穴,喊道,“我也很累,这里……”固执的念头、缺席的男人、不忠的埃森迪尔,这一切都在磨损她的心力。我仔细观察过那张完美的脸——即使你仔细扫描,也看不出一丝瑕疵——我在迪莉娅的脸上怎么也找不到痛苦——或者说爱——的痕迹。

她坐在那儿,有点儿喘不过气,黑色的裙子上挂着一条金属链,上面系着一把细长的剪刀。我的目光并没有让她觉得尴尬,但一会儿之后,她站了起来,像又恢复了自由行动一样,她责备自己磨蹭了太久。光线的变化以及街上的吵闹声提醒我下午已经过去了,于是我起身准备离开。在我身后,身材纤细得无可挑剔的罗西塔小姐就站在那里,她有一种柔和的美。我有一段时间没有认真看她了,使我震惊的是,她似乎变老了。同样使我震惊的是,她有可能透过那扇敞开的门,听到了我们关于周五情人的玩笑。就在这一刹那,我突然意识到,在我毫无理由的频繁拜访巴伯雷姐妹的时间里,我有些冷落她。我们之间的交流仅限于简单的工作对话、一些礼貌的问候、关于天气的看法、生活消费的巨额开支以及电影院。因为罗西塔小姐绝不会问一些跟我的私生活有关的问题,作为一个独居的女人,我显然在这方面很自由。我对罗西塔失去兴趣到底有多久了?我因此觉得羞愧,于是趁着迪莉娅往浴室里走,我考虑着要对罗西塔“好”一点儿。她在工作上值得效仿,天生具有纯正的美德,甚至自然而然就很优秀。她打了范德海姆[2]的手稿和亚瑟·贝尔奈德[3]的中篇小说,还有我那需要斟酌的满是圈圈画画的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