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月(第10/19页)
“迪莉娅,你丈夫给你写过信吗?”
这次,这个一向沉默寡言的年轻女孩不屑地扫了我一眼。不管她会不会回答,我又接着问了一些没有分寸的问题。我早就习惯了不理睬她对我的鄙视,我又重复了一遍:“没错,我就是在问你,你丈夫有没有给你写过信。”
我的问题引起了罗西塔的注意,她穿过卧室而来,随即停下,好像在等她妹妹的回答。
后来迪莉娅说:“没有,他没给我写过信。他不给我写信,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俩没什么可说的。”
听到这话,罗西塔嘴巴微张,眼神中满是震惊。她快速地走开,离开前,我察觉到她举起手,捂住自己的脸。我很好奇她为什么那么惊讶,过了一会儿,这股好奇劲儿就又不见了。老实说,回到这个有着我既痛苦又精彩的历史的地方,我很惊讶地看到迪莉娅躺在床上(是迪莉娅而不是我),她一会儿穿拖鞋,一会儿脱掉拖鞋,而我坐着很不舒服,于是起身走走,把一张桌子往窗户边挪了挪,就像我碰到了他那样,来测量以前那个黑黢黢的橱柜所在的空间。
“迪莉娅,是你选的这个墙纸吗?”
“当然不是我选的。我更喜欢印花的墙纸,像起居室的墙纸那样。”
“哪个起居室?”
“就是那间大屋子。”
“哦,是这样的,那算不上起居室,你又没有住在那儿。我更喜欢叫它工作间,因为你姐姐在那儿办公。”
白天的时间变长了,光线也十分充足,我看清了迪莉娅眼睛的颜色——大大的瞳孔外有一圈深灰绿色,她皮肤白皙,像个南方女人一样从头到脚都很白。她看我的眼神总是带有深深的怀疑。
“我姐姐要是选择在起居室工作,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反诘道:“重点是她有工作要做,不是吗?”
她猛地一踢,拖鞋飞出去老远,激动地辩解道:
“我也在工作,只是没有人看到我在忙什么,我也很累,啊,我也很累,这里,这里……”
她用手抚着前额,摁着太阳穴。我轻蔑地瞧了眼这个懒女人的手——一双纤纤玉手,手指细长,手掌肉嘟嘟的。我耸了耸肩:
“还真是好工作,守着自己的念头!你应该为你自己感到羞愧,迪莉娅。”
她一下子恼羞成怒,瞬间成了没有自控力和教养的野丫头。
她大嚷道:“我并不只是在空想,我有我工作的方式,所有的工作都在我的大脑里。”
“你在写小说吗?”
迪莉娅却没有意识到我在嘲讽她,她有点儿沾沾自喜,冷静了下来:
“啊,对,怎么说呢……它有点儿像小说,但是比小说更精彩。”
“孩子,你说的比小说更精彩的东西,是什么?”
我叫她孩子,因为她受了刺激后就像孩子那样怒不可遏,一发而不可收。她听了我的话败下阵来,向我投来愤怒的一瞥,气冲冲地耸了耸肩。
“这我可不能告诉你。”她傲慢地说道。
她走回去,从圆锥形报纸包装纸中拿了些樱桃,用手指夹住樱桃核,扔向开着的窗户。罗西塔经过她的卧室,叱责了她一句,她手头忙着事情因而没有停下来。
“迪莉娅,你不该把樱桃核丢到大街上。”
我究竟在那片荒漠中干什么?一天,我带了些好吃的樱桃去。又有一天,我带了满是修改痕迹的手稿去找罗西塔,我说:“等一下,我可以借用桌子的一角来改一下这页文字吗?我在哪儿改文章都行。就在那边吧。好的,我坐在那儿可以看得很清楚。对,我自己带了钢笔。”
我靠在摇摇晃晃只有一条腿的桌子上,光线从左边的独窗照进来,迪莉娅则站在右边观察着我。令我吃惊的是,她正拿着针忙活着为包包和花边镶上时下最流行的珠宝。
“迪莉娅,你真有天赋。”
“算不上什么天赋,这是职业。”迪莉娅用一种让人恶心的语气说。
我想,她并没有因为在我眼皮底下做消磨时间的活儿而感到不满。她像盲人一样熟练地操作手中的工具——针、镊子、五彩珠子、帆布网,但她仍半躺在床上的一个角落,隔壁房间传来打字机断断续续的嗒嗒声,换行时托架上的字车滑动的声音以及水晶铃的声音。我究竟在那片荒漠中做什么呢?这不是一片荒漠。我放弃了我那三间温暖舒适的小屋、我的书、我喷洒的香水,以及我的台灯。单靠这些台灯、香水、一读再读的文章,生活也无法继续下去。我有了许多朋友和伴侣,安妮·德·佩恩就抵得上那一切。但正如精美筵席并不能阻止你想要吃干腊肠,彼此信赖的美好友谊并不能阻止你去认识不靠谱的新朋友。
和罗西塔、迪莉娅姐妹相处时,我没有随便交心的危险。那段尘封的往事一直萦绕在我心中,它和我一起爬上熟悉的楼梯,悄悄地坐在迪莉娅的身边,按照原来的样子重新摆放家具,复原“雨月”的颜色,把我曾经用来自残的武器磨得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