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以绘画对抗恐怖:夏洛特·萨洛蒙(第9/13页)

这言语很诱人,却也不难被理解。“一个人应当有直面死亡的经验和勇气”几乎是她自己死亡的预告,尽管“应当”表明了这仍是个开放性的判断。《人生?如戏?》并不像其他评论热衷于强调的那样,是一部有关奥斯维辛的作品,这实际上是一部“前奥斯维辛”作品。这很关键,尤其现如今萨洛蒙的一切都被耶路撒冷的大屠杀纪念馆当作奥斯维辛的证据“据为己有”(有关她的部分几乎成了外国政要造访以色列时必须去的地方),这是一个极有力的反驳。萨洛蒙与死亡的关系是主动性的。这倒不是说她期待死亡,即使这也有可能,但事实更接近米尔纳描述的那种:在她富于创造力生命进程中,无意识地主动接纳。这死亡绝不是自杀——“她不必杀死自己”,也非即将到来的种族屠杀。它更像是生命经验的一种形式,有关艺术的一个先决条件。因此,萨洛蒙努力将这一切展现,伴随着赋予生命以丑陋的历史真相。这似乎是对米尔纳的“兴奋”的一种支持,但显然要更加冷静与克制(“更安全”也是个生动地表述,但似乎并不够贴切)。

倘若萨洛蒙是死亡的画者,那么她必然会拥有更加敏锐的感知。死亡与创造力是密不可分的——真正意义上的死亡既不是一种积累的病变,也非擅自做主的自杀,更不是走投无路的选择。如果说达博罗恩可以帮她理解死亡,那是因为他既是个幸存者,同时也是个“活死人”。《人生?如戏?》与“二战”紧密相关,同时也从存在与历史的角度重新强调了对于战争的真正意义的探讨。这引导我们回溯罗莎·卢森堡的最后时光,这两个女人的生命经验也由此被紧紧捆绑在一起(在这本书的写作过程里,只有此时,我格外想把这两个女人介绍给彼此)。1917年出生的萨洛蒙可以看作“一战”时第一代的孩子,而她在时间上横跨了两次大战的作品《人生?如戏?》则消解了这两次大战之间的距离。如果说“一战”是达博罗恩的记忆与流言,那么在这部作品里,萨洛蒙也给出了她自己的版本(她与卢森堡都强调,尽管她们亲历战争,但战争中其实并没有她们的位置)。达博罗恩年仅17岁时便上了前线,在一场战役里,他被埋在壕沟中,身边全是战友的尸体。当他苏醒过来时,他听到了战友的哭泣与呼救,却无能为力(他知道这会使他暴露,付出自己的生命)。他毫不夸张地写道:“我就是一具尸体。”在经历了如此的阵痛发作的苦楚,他决定开始新的生活。他意识到生活的意义,在于“无论生活是否眷顾我们,我们都要报以深爱”(同样的话萨洛蒙也用来告诫自己)。在达博罗恩的原型沃夫森未出版的战争回忆录《俄耳甫斯,或伪装之路》(Or-pheusor the Waytoa Mask)中,他描述了自己那所有医生都无能为力的“疾病”:“任何医生……想要治好我,先要治好整个世界。”根据菲尔斯蒂娜的记述,战争的经历使他失去了歌唱的能力,直到他走出被战友的哭喊唤醒,却对他们的死亡无能为力的阴影。他还将自己的一部分精力,奉献给对声带受损者的康复研究与训练之上。从此之后,歌唱与指导别人歌唱,成了他替永远沉默的(战争)死者所做的事。

有一些不可言说的内容看似可以,但其实永远也无法真正介入人们的内心世界。在今天,“创伤”一词通常被描述为一种使对象陷入沉默的状态,但我们的疑问是,从何时开始,“声音”成为一种可被剥夺的事物?在《人生?如戏?》里,破败却被尝试修复的,是人自己的歌声。通过绘画的方式,声音得以被投入最深刻的地方,从而更方便找到自己。萨洛蒙指引我们寻找一条重新审视战争的路径,可以将清晰可辨的声音碎片,连贯成一段音响。她希望以自己独有的方式——“纸上歌剧”证明她自己以及其他人围绕自由所进行的抗争。譬如在准备从德国逃亡到当时相对安全的法国时,这一系列画作开篇部分的标题,引导我们“场景1“与“场景2“的序曲应当被重复“聆听”。当她的外祖母威胁要自杀时,萨洛蒙为她演奏了《欢乐颂》(Odeto Joy)的曲调,伴以人们翩翩起舞的背景。尽管这对外祖母的自杀于事无补,但萨洛蒙配乐的用意,与达博罗恩的顿悟以及他的战争紧密相连——这也是她自己的战争。他所期待的治疗方式,同样也是她所盼望实现的。这种彼此的认同很容易被他们之间的引人侧目的爱情故事所掩盖,但同时也形象化地给了她介入他的经验与苦难的权力。在一组被从最终版本中删除、充满幻觉的画作里,萨洛蒙描绘了自己彻夜通读达博罗恩手稿的情景,而背景则是那些士兵的亡灵充斥在她所在的空间之中。其中一个更是从黑暗中伸出手,努力攀上她的椅背,从而形成一种超现实的联系,过去与当时的勾连。菲尔斯蒂娜认为,这好像是“她置身在前线,拥有了早生三年的生命体验”(萨洛蒙生于1917年,沃夫森1914年在部队服役,经历了“一战”),或者她用来排解“二战”带来的痛苦的方式,就是努力介入另一场战争的时空。于是萨洛蒙并不是仅仅向我们呈现了她自己的深刻记忆,而是同时拷问了人们对历史的理解。卢森堡也将同意,纳粹的萌芽在“一战”时就已经生发。我们尚且无法知晓,她在1918年宣布的“走向尽头”,是否就是指犹太人作为替罪羊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