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以绘画对抗恐怖:夏洛特·萨洛蒙(第8/13页)

在萨洛蒙手中,任何线条似乎都以演绎不受压抑的自由形象的方式,参与到一个实验性的进程中来。在米尔纳的表述里,这是让线条“唤起思想里沉睡的表达”(自由的另一种形式)。米尔纳阐释的核心是,当一个人开始作画时,他首先需要考虑的,是世界上的一切事物,甚至包括你自己所处的空间内那些令人不安的琐事,都并非有区别的、可被分割来看,而是“持续不断地融入到大的环境里,并失去自我”的状态。倘若你可以让自己随性而为,这世上的其他东西也将自然地融为一体——与你自己,或是与其他人。但你首先要做的就是随心所欲。《浮士德博士》里,让莱韦屈恩着迷的是,当他的疯狂尚未湮没音乐本身时,“音乐里聚集的有生命或是所谓无生命的元素”。而我们往往会忽视后者,“如果事物之间的对立被以过于严格的方式确认,原本松散的结构便会被忽视”。米尔纳也曾像萨洛蒙一样,在海边作画。她曾写道:“我想要以海滨为主题,描绘大地的张力与壮阔。而海岸的轮廓或边缘的延伸与散布、起伏的海堤和低海岸悬崖并不能满足我的需求——那些界限才是我要表现的对象。”轮廓与边缘都被否定,她只看重大地与海洋间窄窄的一线空间。最珍贵、最冷静的与众不同,也必须容纳破碎的可能。透过画作上的那些眼睛,这世界上我们周边的其他事物,会以相互或自我溶解的方式重新被审视。在“收场白”部分的第一幅画作里,萨洛蒙的主题正是海岸。海岸线连绵不断,以它自有的方式延伸起伏。这又好似一处拱门,虽已被遗弃却可以直达她的内心,而当她作画时,这扇门又是她由大地到天空的必经之地。

萨洛蒙并没有刻意使自己的线条成为一种模糊的表达,但那些使它们在画面上兀自延伸的力量,同样使线条可以超脱于它们断断续续表达的人物躯体,超脱于用以解说的言辞(更确切地说,是线条相互叠加的结果)。颜色的渲染带来了违和感。而在米尔纳看来,颜色本身就意味着最大的挑战(“跃入颜色之海”是她这一章的标题)。歌德曾指出,色彩是“光的行迹与苦果”。但米尔纳毫不顾忌色彩带来的威慑。倘若这种威慑越过了适当的限度,那同时也意味着某种释放即将达成(类似于萨洛蒙那个有关幼虫的梦,它的枷锁会因过度灼烧而崩坏)。要求颜色与它的自然形式相结合,恰恰是一种“至高无上的权力”使然。它造成了一种束缚,正如米尔纳曾写道:“颜色一度脱离束缚,却只能以自然的形式呈现。因此,它还是被吞没了。”在萨洛蒙的自画像上,橘黄色成了天空的基调,尽管令人困惑,但却没有丝毫的违和感。米尔纳提示人们,要格外注意其中有关自由的努力——“作为当代斗争在整个社会世界中的一部分”。她暗示这种绘画领域内部的尝试,意义并非只存在于绘画者的经验之内(无论是斗争还是恐惧)。它还将通过画作本身呈现,以颜色与线条,标记一种独立的艺术形式。

当这些元素被精心安排,它们也就获得了解脱束缚的可能。米尔纳写道:“唯一令人兴奋的是,当颜色被切分,形成一种和弦,它们就可以自由组合、独立存在了。”自由组合、独立存在其实与莱韦屈恩的导师所表述的“原本独立的声音彼此交织……还兼顾了彼此本身”异曲同工。米尔纳也与萨洛蒙一样,尝试从自由的角度书写伦理与美学。而在这个过程中,她同样尝试打破音乐与声音的界限,完成它们的“联姻”——使人可以“听到颜色”。

显然,当米尔纳描述“陷入绘画”中的状态时,她心中那可能招致毁灭的不安,是指对死亡的恐惧。同样很明显,尽管她所处的年代,并非如萨洛蒙一样严峻,更不像托马斯·曼笔下的世界那样疯狂,那仍是个战争年代——轰鸣迫近,战争风暴即将来临。在《人生?如戏?》中,死亡的先兆由阿玛迪斯·达博罗恩来扮演。此前已经提到过,他的原型是阿尔弗雷德·沃夫森,宝拉琳卡的声乐导师,在“一战”末期介入了她们的生活(仅仅是作品的前九章,他的面孔就出现了135次,全书更是有467个场景与他有关)。他是杰出的音乐家,同时也是滑稽戏演员,更是个善于玩弄女性的情场老手。萨洛蒙并不回避自己与他之间的情人关系,但在画作里,她一次次将他钉死在十字架上,埋葬在无尽的色彩与线条中。这并非一次独自的发泄——沃夫森曾提供给她口头的允诺,让她可以在绘画中释放自己的情绪。他们仿佛在以最接近戏剧的方式共舞。当萨洛蒙将自己的画作《死神与少女》给他看时,他轻易就认出了自己作为死神的角色——这也成了他们“共舞”的开始。在最后的章节里,萨洛蒙使用了大量语言来串联情节:“忽然之间她明白了,如果他就是死神,那么他就可以帮助自己摆脱家族的诅咒,以他的方式……为了深爱,一个人应当有直面死亡的经验和勇气。”(她将他的画像撕成碎片,撒进了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