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以绘画对抗恐怖:夏洛特·萨洛蒙(第10/13页)

自杀的诅咒对于萨洛蒙的家族而言,显然是沉重而沉默的负担。它同样深植于萨洛蒙的内心,但也驱使她无所畏惧地(这并不是个准确的词)介入了这一领域。让我们回头看看沃夫森对萨洛蒙《死神与少女》的评价:“通过女孩极富感染力的表情,我觉得死亡并没有对她造成通常意义的威胁……这或许也是死神为何表现出不同寻常的温柔、亲切,几乎被打败了。”

“作者尝试要逃离她自己的命运。”我们已经可以隐约感觉到这种气息,而在伦理和美学的层面上,这种努力,是值得人们以之为信仰的。在每个阶段,萨洛蒙都在试图打破界限,无论是在自己与他者、公共与私人领域,还是两次大战之间。她的表达也往往如入无人之境。历史分析将会证实,她的思想中,早早地就将“二战”视作“一战”的结果,或是一次重复,而非当时纳粹分子极力鼓吹的“救赎”。我们如何去确定这一切呢?一具超越本身的躯体或许就很具说服力。当萨洛蒙的母亲——外祖母的小女儿自杀身亡后,“悲痛迅速传遍她(外祖母)的身体。这超出了她个人的痛苦范畴,是整个世界的痛苦。”通过绘画,她将自己的身体缩写成一个暗色的污点,而她母亲的姐姐,两姐妹中率先自杀的弗兰齐斯卡(Franziska)在先前的画面里,四肢伸展地躺在地上,面孔看起来好似覆盖了整个地球。在治愈这个世界以前,没有人能够治好沃夫森。类似地,米尔纳称颜色表达上的障碍,就好似对无尽的痛苦产生的阻力。她写道,“稍后人们就会清楚,投射到颜色之中的经验,作为一种危险的前兆,往往是与对恐惧的信仰相关联的。它最终会成为一种无尽的折磨,投入到痛苦之海。”这恐惧是合法的,毕竟信仰之于世界,大抵上都是种模糊不清的赋予,而任何将其明晰化的尝试,都会使信仰者陷于疯狂。

再一次的深刻关联表明,对于世人而言,道德、美学和政治任务,在本质上是同一回事。冷漠始终是最大的威胁,它将在人们的灵魂最深处,筑起坚不可摧的壁垒。作为《浮士德博士》这个故事的叙述者,托马斯·曼用了“塞雷奴斯·蔡特布罗姆博士”(Dr.Serenus Zeitblom)这个具有讽刺意味的名字(对应的是平静的花,“sereneflower”),这个人物也是个时常被忽略的关键。莱韦屈恩的导师往往将音乐看作是对每个人在世间行走的报偿。战争机器对人类价值的摧毁,可以通过它对每一个人的践踏、对自我价值的粉碎,以及“发觉一种对他人的苦难与死亡常见的漠不关心已深植入人们内心”来衡量。这使得人间的恐怖,令地狱中的魔鬼十分着迷。他津津有味地注视这一切,在虚构的叙事里指出自己的出场,而嘲讽和无尽的痛苦则是他的盟友。在蔡特布罗姆身上,“承认”是一种道德优势。它使得战败的民族“得以在智识层面从头开始”。简而言之,当他们与这种破坏愈加熟悉,他们就越想了解,这一切为何,以及是怎样发生的。当然“他们”并不包括所有人。托马斯·曼同样描述了那些将战后民主的前景称作“糟糕的笑话”的德国人(自由是个自相矛盾的概念,因为它不得不时常否定自己)。

对他者的冷漠是法西斯主义带来的阴影。它的前提与结果都是经验性的(你不会对你熟识的人挥刀相向),但也是政治性的。毕竟,它也在证明,他者的自由,对于你自己而言始终是个威胁。在这个问题上,萨洛蒙的批判是不留情面的。在她对自己画作的评述中,她表示最糟糕的,莫过于人们对自己以外的事物和情感熟视无睹。她也并未对自己的家人进行豁免。在她母亲的结婚宴会上,“一切仿佛丝毫不受正在激烈进行的战事影响”(这再一次成为一战悲剧的起点)。随后,在她逃往法国前,她参加了一场“德裔犹太人”(这个短语也被她用作章节标题)的晚宴。她以此写道:“每个人都好像是一支鹅毛笔,只全神贯注于自己的观察与记录,而无意与任何他者发生关系。”类似于这种聚会的社交生活,通常以快活的名义,担当着衡量人们道德健康水准的任务。而这之后,她又举例描述了自己外祖父的迟钝,“他对付每个人都会讲同样的说辞,所以每个人其实都没有和他人交流的必要”。在这种状态下,她的选择,大概只有同样成为一个天生的瞎子,或者拿起画笔,投身到这个世界黑暗的核心中去。

这一章的讨论已经接近尾声,但我突然意识到,我在前面的叙述中至少是部分地带给了读者一个错误印象,它会妨碍我们真正了解夏洛特·萨洛蒙留给我们的东西——我似乎让她的形象显得过于光鲜了。而在我看来,“完美”对于女性本身而言,具有致命的两面性:它既是一种被投射在女性身上的男性幻想,同时也是女性自身会对自己提出的“过分要求”。使萨洛蒙成为一个无可指摘的道德模范,其实是极不公平的,同时也是个错误。这同样也是有关她的议题里十分紧迫的一个。随着一封被她的继母宝拉发现的、原本被认为遗失的信件所披露的内容证实,萨洛蒙对于自己外祖父的死负有重大嫌疑——当这个老人死于混合了酒精、安眠药和巴比妥类药物的饮料时,萨洛蒙正坐在他的身边。就在最近,格里塞尔达·波洛克声称,萨洛蒙一直保守着一个秘密:她的母亲和姨妈其实长期遭受她外祖父的性虐待(这加速了她们的自杀)。尽管人们纷纷对事情的真相表示关心,但我却更关心这一“事实”的其他方面。从根本上说,无论真相的关键词是“谋杀”还是“性虐”,抑或是二者兼有之(我们显然已经无从得知),萨洛蒙始终都无意让自己显得无辜。倘若人们将她的全部努力,只看作她对自己和家族的命运的反抗与报复,那么她的意义,也将在死后被误读(任何受害人都不会成为凶手,任何对苦难的承受都一定是伟大的行为)。这是对她内心生活复杂性的侵犯和掠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