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以绘画对抗恐怖:夏洛特·萨洛蒙(第12/13页)

我们之所以往往无法显得无辜,是我们缺乏为自己而战的勇气和决心。在早期的画作中,米尔纳注意到,无害、清白的人物,通常会伴随一个肮脏的角色,“而我自己更容易对清白的那个产生认同。”但萨洛蒙不是无罪的,她也许伤害了自己外祖父的自尊:“他们根本不能走出自我,于是也根本无法理解别人。”但她还是坚持自己是出色的,“我是那种不懈寻找和发现自我获益可能的人。”而完成自己作品时,她宣称,“这部作品必定是无价的。”

我们究竟可以承受多少自我认知呢?在米尔纳看来,这种认知等同于寻找心魔,尽管困难,却是通往自由的赌桌上最大的筹码,“像是监狱围墙的倒塌”。让我们回想卢森堡以纸笔与自己的心魔进行的抗争,以及“她的心将融化束缚她的锁链和螺钉,她的钢铁意志将使监牢的墙壁不堪一击,从而让外部世界的丰富重新在她狭小的监禁空间中(汇聚)。”(克拉拉·蔡特金)这也是为何我拒绝将《人生?如戏?》看成一部回忆录,因为它讨论的并不是记忆,而是生而为人,我们究竟要承受多少和怎样的苦难。在外祖父告知她关于家族自杀的诅咒时,萨洛蒙悲伤地说,“我竟全然不知。”那些助她度过苦难的经验,其实都是周围的人不曾设想她是否可以承受,便全然加之于她的。

但萨洛蒙并未向这个她始终在讥讽抨击的世界要求道德上的特权。倘若她确实这样做了,她也不大可能再画出这样的作品。在《浮士德博士》的尾声,叙述者困惑于自己是否可以从整个时代的罪恶中抽离自我,是怎样的溃败使他在有生之年游走在恐慌与渴望之间:“不,我不希望如此——但我不得不希望这样”(这独特的想法被他写在一封“突破封锁”的信里)。他是对的吗?更糟糕的是,我们甚至要对他是否试图从他的民族所制造的罪恶中脱身画上问号。“这两个主人公(莱韦屈恩和蔡特布罗姆)身上有太多的秘密需要隐藏,也就是说,秘密使他们走上了相同的道路。”托马斯·曼在作品的创作手记中这样写道。他自己就是个背井离乡者,他逃离了,但他的小说却告诉我们,逃离并没有意义。随后他将自己的作品称作是一份“激进的忏悔”:“从一开始,这本书谈论的,就是早已破碎之物。”

从1938年德奥合并之后,托马斯·曼就移居到美国。战争结束时,他应邀在美国国会图书馆发表演讲。他给自己的演说命名为“德意志与德意志人”。这次演讲被认为是德国人有关战争发表的最经典的演说之一:

作为审判的一部分,去迎合世人,咒骂、谴责自己的祖国和同胞,以一个“善良的德国人”自居,从而与罪恶撇清关系,对于我这样一个德国人而言也并不是容易办到的事。在我看来,每个德国人,都与德意志的命运和罪恶有所牵连……

世上并非有两个德意志:一个好的,一个坏的。事实是,唯一的德意志,因为邪恶的煽动而犯下滔天罪行。这个邪恶的德意志,仅仅是原本出色的那个误入了歧途,以致陷入灾祸、罪责和毁灭之中。但正因这样,一个生在那里的人,并没有办法轻易放弃这个邪恶且负罪的祖国,也不可能宣称:“我善良且高贵,是个清白的德国人,而那个邪恶的德国与我无关,可以随你们处置。”我所讲述和试图让各位接纳的德意志,是一个我亲身经历的德意志,我讲的一切,那里发生的一切,都与我有关。

在看到这篇解说辞的德文版后,原本因政见不和而与他断交的弟弟亨利希·曼(Heinrich Mann)写信给他,称这是“为所有作家生活作出的辩护”。

贯穿本章始终的话题,是自由作为理念,及其同时拥有的最高的内在与外在价值。托马斯·曼在他的演讲里还质询了:“为什么德国人的自由之路,最终却会通往内在的奴役?”实际上,只有当一个人“内心自由,并主动为它负责”时,他的自由才是真正的自由(自由必定是种内在状态)。战争的结果究竟是什么?托马斯·曼的答案是令人惊讶的。他认为这场战争其实证明了歌德曾希望德国人成为流民的心愿:“像犹太人那样,德国人将背井离乡,散布在整个世界!”只有如此,“他们内心的善意”,才能全面发展,“惠及整个民族”。因此,既无处可寻,又无所不在的犹太属性,才成为复兴一个新世界的感人号角。(进一步我们可能要问,德国是否可以出走,从而寻找到与犹太人同样的身份认同?)托马斯·曼总结,战败之后,我们或许应当迈出试探性的一步:“是时候让19世纪的民族个人主义全部消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