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一年•夏•北平(第9/33页)

丹丹说着,辫子一甩,故意往另一头走,出了虎坊桥,走向大街东面。

“丹丹,丹丹!”志高追上去,“是我找死,磕一个头放三个屁,行好没有作孽多,我是灰耗子,我是猪八戒……”

“哦,你绕着弯儿骂你娘是老母猪?”丹丹道。

“不不不。”志高急了,想起该怎么把丹丹给摆平?他把她招过来,她不肯,他走过去,因只穿件小背心,一招手,给她看胳肢窝,志高强调:

“我给你看一个秘密:我这里有个痣,看到吗?在这。嗳,谁都没见过的,看,是不是比你那个大?”

“嗳,真像个臭虫,躲在窝里。”

志高笑起来。

他很快活,恨不得把心里的话都给掏出来,一一地告诉了丹丹,从来没那么地渴望过。

真好,有一个人,听几句,抬杠几句,不遮不瞒,不把连小狗儿龇牙的过节儿记在心里,利落的,真心的,要哭要笑,都在一块……

咦,那么怀玉呢?

——忽地想起还有怀玉呀。

“丹丹,你先回家,我找怀玉去。”

志高别了丹丹,路上,竟遇上了大刘。他是个打硬鼓儿的,手持小鼓,肋夹布包,专门收买细软,走街串巷找买卖。许多家道中落的大宅门,都经常出入。

这个人个头高高,脸长而瘦,在盛暑,也穿灰布大褂,一派斯文。敲打小鼓儿,一边吆喝:

“旧衣服、木器,我买。洋瓶子、宝石,我也买……”

见到志高,大刘问:

“你姊在吗?她叫我这两天去看她的一只镯子。”

“不在。”志高回大刘:

“她不卖了。”

“‘不卖’的是什么?”大刘乜斜着眼问。一种斯文人偶尔泄漏出来的猥琐。

“镯子。”

“哦——”

志高只想着,娘仅有一只镯子,猜是下落不明的爹所送。卖了,反悔了,难免日思夜惦,总想要回东西。志高估摸娘实是舍不得,马上代推掉了。然后心里七上八落——钱呀,想个法子挣钱才是上路。

来到了怀玉的那个大杂院,远远便听得哭喊声,见一个呼天抢地的母亲,把孩子抱出来,闹瘟疹,死掉了。在她身后,也有四个,由三岁到十一二岁的。穷人就有这点划算,死掉了一个,不要紧,还有呢,拉拉扯扯的,总会得成长了几个,然后继承祖先的“穷”,生命香火,顽强地蔓延下去。

那伤心的母亲领了他兄弟姊妹,拿席子卷了尸首去——死了一个,也省了一个的吃食呀。志高心头温热,他竟是活着呢,真不容易。

敲了唐家的门子,一进去,不待唐老大作声,也不跟怀玉招呼,志高扑一下给跪下来:“唐叔叔,我给您赔罪!”

唐老大气还没消,这下不知如何收拾他。

志高又道:“对不起您,以后我也不敢搭场子了。”

说完了,起来逃一般地走了。

唐老大也不好再责怪什么了,看着他背后身影:“这孩子就是命不好。”

怀玉跟他爹说:

“命好不好,也不是没法可想的。虽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也得去‘谋’呀——爹,我也不打算永远泡在天桥的,我明天跟李师父说去,让他给我正正式式踏踏台毯。”

“你去练功,我不数算就是,不过你去当跑龙套的,什么时候可以出头?连挣口饭吃的机会都没有!”

“我要去,不去我是不死心的。”

“你不想想我的地步?”

“爹,撂地摊吃艺饭又是什么地步?圣明极了也不过是天桥货。”

“没有天桥,你能长这么大?”唐老大气了——他也不愿意怀玉跟随他,永不翻身,永永远远是“天桥货”。但,怀玉的心志,原来竟也是卖艺。卖艺,不管卖气力卖唱做,都是卖。不管在天桥,抑或在戏园子,有什么不同?有人看才有口饭吃,倚仗捧场的爷们,俯仰由人,不保险的,怀玉。

唐老大要怎样劝说那倔强的儿?

“谁有那么好运道,一挑帘,就是碰头彩?要是苦苦挣扎,扯不着龙尾巴往上爬,半生就白过了。”

他说了又说,怀玉只是坚持,强强老半天:“千学不如一唱,上一次台就好!”

唐老大明知这是无以回头的。当初他跟了李盛天,早已注定了,怎么当初他没拦住他?如今箭在弦上。唐老大一早上的气,才刚被志高消了一点,又冒了:

“你非要去,你去!你给我滚!”

一把推走这个长大了的儿子。

怀玉踉跄一下,被推出门去了。

唐老大意犹未足:

“你坍了台就别回来!”

然后重重地坐下来。孩子,一个一个,都是这样:以为自己行,马上就坍台了,残局还不是由连苍蝇也不敢得罪的大人来收拾么?早上是志高,晚上是怀玉,虎背熊腰的粗汉,胡子就这样地花白起来了,像一匹老马,载重的,他只识一途,只得往前走,缓缓地走着,是的,还载重呀,终于走过去。他多么希望他背负的是玉,不是石头。怀玉,自己不识字,恳请识字的老师给他起个好名儿呢,怀的是玉。没娘的孩子,就算是玉,也有最大的欠缺。唐老大想了一想,便把门儿敞开,正预备把怀玉给吆喝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