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一年•夏•北平(第8/33页)

“不呢,我说的是真心话,你要是专门侍候一个,你想呢,哈,要不知道是谁得了美。我们都是断了腿的蛤蟆了——跳不了多高,我又没办法养活你……”

才在笑,打哈哈,志高没来由一阵心酸,这样的话,不知是什么话,志高说着,缓缓地把脸别过墙去。

转一下身,轻轻打个呵欠,再用手掌掩一掩嘴,手顺势往眼角一抹,就这样,把那将要偷偷窜出来的泪水不经意地、也不着迹地,给抹掉了。

“我困了。”再也不打话。

红莲看不出什么来:

“不再聊一阵?”好不容易母子聊了一阵话,他竟又困了。

志高一睡,解了千古忧困。

黄昏时分,丹丹一个人来了。

志高还没有醒过来呢。丹丹摇晃他,唤:“切糕哥,天亮了,起来了!”

他接近软化的四肢,开始有点知觉,腰酸背疼的,也不知睡了多早晚,太阳确已西下,还是熬人的,背上也就汗濡一片。志高擦擦眼睛,又醒过来了,以为是一天了,谁知还没过去。见着丹丹,只一个人,问:

“怀玉呢?”

“还说呢,唐叔叔生气啦,骂你,怀玉帮他收拾烂摊子,还不巴巴地跟着回家去?”

志高听了,口鼻眼睛都烦恼得皱成一团,像个干瘪老头儿,无限地忧伤。怎么解决呢?

只好把汗臭的上衣给换了,披件小背心,领丹丹出来。回头跟红莲道:

“姊,我走了。”

红莲眼看一个大姑娘,跟自己儿子那么地亲近无猜,心中不无拈酸醋意,到底是什么人?她一来,他就待不住了?也是个吃江湖饭的标致娃儿,轻灵快捷,几步就蹦出胡同口了。红莲目送二人走远。

“你姊真怪,不笑也像笑样。嗳,她瞪着我看,好愣,你姐怎么这么地老?那你娘不是更老了吗?你没娘,对吧?”

“丹丹——”

“什么?”

“没什么了。”志高回心一想,急急地说了,怕一迟疑,又不敢了,“丹丹,我还是告诉你吧,瞒下去是不成的,反正你迟早都会知道,我非卷起帘儿来唱个明白——”

“你说吧,啰里啰嗦的,说呀。”

“好,我说。”志高坚强地豁出去了,“刚才的,就是我娘。”

“哦?怪道呢,这么地老。”

“她是我娘,因为——她干的是‘不好’的买卖,管我喊她姊……我此后也是喊她姊的。你就当给我面子,装作不知道。怀玉也是这样的。”

“好呀。”

“答应了?”

“好呀,我不告诉人家,我也不会瞧不起你们,你放心好了。”

“丹丹你真好。”

“我还有更好的呢!”

志高放宽了心,人也轻了,疼也忘了。自以为保了秘密,其实北平这么一带的,谁会不知道?不过不拆穿便了。亏志高还像怀里揣了个小兔子,一早晚怦怦直跳——也因为她是丹丹吧?

如今说了,以后都不怕了。

“你怎么不跟黄叔叔呢?你黄哥哥呢?现今下处在哪?来这耽多久?”

“哎,”丹丹跺足,“又要我说!我呀,才刚把一切告诉怀玉哥了,现在又要再说一遍。多累!”末了又使小性子,像她小时候,“我不告诉你。”

“说吧?”志高哀求似的,逗她,“我把我的都告诉你了。”

原来丹丹随黄叔叔回天津老家去,黄叔叔眼看儿子不中用了,也就不思跑江湖,只干些小买卖,虽是爱护丹丹,但小姑娘到底不是亲骨血儿,也难以照拂一辈子的。刚好有行内的,也到处矗竿子卖艺,便是苗师父一伙人,也是挂门的,见丹丹有门有户地出来,一拍胸口,答应照顾她,便随了苗家一伙,自天津起,也到过什么武清、香河、通县、大兴……大小的地方,现在来了北平,先找个下处落脚,住杨家大院,然后开始上天桥撂地摊去。

丹丹又一口气地给志高说了她身世。

“你本是黄丹丹,现在又成了苗丹丹。怎么搅的,越活越回去了?还是苗呢?过不了多久,倒变成籽了,然后就死了。”志高道。

丹丹嘟着嘴,站住不肯走了。

也不知是什么的前因后果呀。丹丹,她原来叫牡丹。“牡丹本是洛阳花,邙山岭上是我家,若问我的名和姓,姓洛名阳字之花。”——丹丹是没家的,没姓的,也配不上她的名的。花中之王,现今漂泊了,还没有长好,已经根摇叶动。真的,在什么地方扎根呢?是生是死呢?这么小,才十七,谁都猜不透命运的诡秘。志高被她的刁蛮慑住了——就像头憋了一肚子气的猫。明知是装的。

“你别生气,我老是说‘死’,是要图个吉利,常常说,说破了,就不容易死了。”志高慌忙地解说。

“要死你自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