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一年•夏•北平(第10/33页)

谁知探首左右一瞧,哪里还有他的影儿?做爹的萎靡而仓皇。

——孩子大了,长翅了。

从前叫他站着死,他不敢坐着死。

赶出门了,却瑟缩在墙角落,多么地拧,末了都回到家里来。

啊一直不发觉他长翅了。

他要飞,心焦如焚急不及待地要飞。孩子大了,就跟从前不一样了。

怀玉鼓起最大的勇气,恭恭敬敬地等李盛天演完了一折,回到后台,方提起小茶壶饮场。觑着有空档,企图用三言两语,把自己的心愿就倾吐了——要多话也不敢。他一个劲地只盯着师父一双厚底靴:

“——这样地练,天天练,不停练……不是‘真’的呀。反正也跟真的差不多了,好歹让我站在台上,就一次……”

李盛天瞅着他,长得那么登样,心愿也是着迹的:要上场!

“哦,你以为上台一站容易呀?大伙都是从龙套做起。”

“您让我踏踏台毯吧,我行。”

“行吗?”师父追问一句。

“行呀行呀,一定行的,师父,我不会叫您没脸,龙套可以,不过重一点的戏我也有能耐,台上见就好。”

李盛天见这孩子,简直是秣马厉兵五内欢腾,颜面上不敢泄漏出来,一颗心,早已飞上九霄云外。

师父忍不住要教训他:

“你知道我头一回上场是什么个景况?告诉你,我十岁坐科,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的,手脸都裂成一道血口了。头一回上场,不过是个喽啰……”

李盛天的苦日子回忆给勾起来了,千丝万缕,母亲给写了关书,画上十字,卖身学习梨园生计,十年内,禁止回家,不得退学,天灾疾病,各由天命。他的严师,只消从过道传来咳嗽声,师兄弟脸上的肌肉会得收紧,连呼吸都变细了——全是“打”大的。一个不好,就搬板凳,打通堂。

那一回夏天,头上长了疥疮,上场才演一个龙套吧,头上的疮,正好全闷在盔头里,刚结的薄痂被汗汇水洗的,脱掉了,黄水又流将出来。就这样,疼得浑身打颤,也咬着牙挺住,在角儿亮相之前,跑一个又一个的圆场……

怀玉虽是苦练,但到底是半路出家的,没有投身献心地坐过科。

比起来,倒真比自己近便了,抄小道儿似的。

李盛天没有把这话说出来,他不肯稍为宠他一点,以免骄了——机会是给他,别叫他得了蜜,不识艰险。

怀玉只听得他可跟了师父上场,乐孜孜,待要笑也按捺住。一双眼睛,闪了亮光,把野心暗自写得无穷无尽。这骗不了谁,师父也是过来人。好,就看这小子有没有戏缘,祖师爷赏不赏饭吃,自己的眼光准不准。功夫不亏人,功夫也不饶人。怀玉的一番苦功,要在人前夺魁,还不是时候;龙套呢,却又太委屈了。李盛天琢磨着。

“这样吧,哪天我上‘华容道’,你就试试关平吧。我给班主说去。不过话得说回来,几大枚的点心钱是有,赏的。份子钱不算。”

——钱?不,怀玉一听得,不是龙套呀,还是有个名儿的角色呢,当下呼啸一声……

“怀玉哥,有什么好高兴的事儿?”

在丹丹面前,却是一字不提。

对了,告诉她好,还是瞒着呢?

头一回上场,心里不免慌张,要是得了彩声,那还罢了;要是像志高那样,丢人现眼的,怎么下台?还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心高气傲,更是输不起的人。

不告诉她,不要她来看——要她看,来日方长呀,她准有一天见到他的风光。怀玉倒是笃定。在关口,别叫一个娘们给影响怵阵了。卡算着,就更不言语了。

丹丹跟怀玉走着路,走着走着,前面胡同处青灰色的院墙里,斜伸出枝叶繁茂的枣树枝来。盛夏时节,枣儿还是青的,四合院里有个老奶奶,坐在绿荫下,放上两个小板凳,剥豆角。

蝉在叫。怀玉伸手想摘几个枣儿来解渴。手攀不上呢,那么地高。只因太乐了,怀玉凭着腰腿,一二三蹦地站上墙头,挑着些个头大的,摘一个扔一个,让丹丹给接住,半兜了,才被奶奶发现:“哎呀,怎么偷枣儿呢!”她忙赶着。

怀玉道:“哈,值枣班来呢。早班晚班都不管用了!”丹丹睨着这得意非凡地笑的怀玉,正预备跳下来。

还没有跳,因身在墙头,好似台上,跟观众隔了一道鸿沟。丹丹要仰着头看怀玉,仰着头。真的,怀玉马上就进入了高人一等的境界了。心头涌上难以形容的神秘的得意劲,摆好姿势,来个“云里翻”。

往常他练云里翻,是搭上两三张桌子的高台,翻时双足一蹬,腾空向后一蜷身……好,翻给丹丹看,谁知到了一半,身子腾了个空,那老奶奶恨他偷枣儿,自内里取来一把竹帚子,扔将出来,一掷中了,怀玉冷不提防,摔落地上。猛一摔,疼得摧心,都不知是哪个部位疼,一阵拘挛儿,丹丹一见,半兜的枣儿都不要,四散在地,赶忙上来待要扶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