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一年•夏•北平(第7/33页)
“是个炒锅的。”
“卖什么?”
“多啰,什么炒葵花子、炒松子、大花生、五香瓜子……最出名的是怪味瓜子。”
“脖子才是怪。”
“从前他是个窝脖儿的。”
“哦——还以为身体出了毛病。”
志高夹着猪头肉,给裹在饼子里,一口一口地,吃得好不快活。
红莲坐到他的对面,很久没仔细端详这个长大了的孩子。
他来吃一顿,隔了好一阵,才来吃另一顿——那是因为他找不到吃的。
红莲没跟他话家常,也没什么家常可话,只是绕在那矮个子的脖子上聊,好像觅个第三者,便叫母子都有共同的话儿了。
“你知道,干他们这行,总是用脖颈来承担百多斤的大小件,走了十几里,沿道不能抬头,也不能卸下休息。”
“哪有不许休息的?”
“搬家运送,都是瓷器镜台脸盆什么的,贵重嘛,东家一捆起来,摆放保险了,用木板给放在脖颈上,从这时起就得一直顶着上路啦,不容易呀。”
志高想起他也许是长年累月地顶着,买卖干了半生,日子长了,大肉疙瘩便是折磨出来的——又是一个哈腰曲背的人。多了个粗脖肉瘤,那是老天爷送的,非害得他更像武大郎了不成,推也推不掉。
“武大郎姓不姓武?”
“啐,什么武大郎?”志高不提防娘啐他一下,想起小时候,有一天,她坚决地打扮着,插戴了一朵花。志高向她瞪着小眼睛。娘朝他啐一下:“小子,瞪什么?要你爹在,你怎么会认不得娘?”说着夹了泪花千叮万嘱:“以后就叫我姊,记得吗?叫,叫‘姊’!”
“姊!”
“唔?”红莲应,志高神魂甫定,只好问道:“姓什么的?”
“姓巴。”
“巴?”志高笑,“长得没有巴掌高的‘巴’?”
“别缺德了。”
“好怪的姓,没我的姓好。”
红莲不知心里想着什么,忽而柔柔牵扯一下。踌躇着,好不好往上追溯?只是她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一个男人不要一个女人,她往往是在被弃之后很久,方才醒过来,但没明白过来。这世界阴沉而又凄寂,仿佛一切前景转身化作一堵墙。
“你姓好,命不好。”红莲对志高道,“我是活不长了,只担着心,不知你会变成个什么样儿的。唉。”
“过一天算一天,有什么好担心?别说了。”志高不愿意重复方才刁刁叨叨,束手无策的话儿。他最拿手的功夫是回避,马上想以一觉来给结束了前因后果。
红莲喊他进房里,他道:
“我睡这。”指指墙角落儿。有意地不沾床边。
“睡床上吧?”红莲又赔着笑,也不勉强,“要不我也躺一会。”
好久没逮着这般的机会了,红莲像有好多话,待说从头。母子一高一下地对躺,稀罕而又别扭。志高一蜷身子面壁去。
“我也不想修什么今生来世。前一阵,四月八日不是佛祖过生日吗?庙里开浴佛会呢,我去求福了。我没敢进去,只在外头求,诚心就灵了。我求佛祖指点你一条明路——”
“不管用,狗头上插不了金花。”
“你会有好日子的。”
“好好好,要我有好日子,那你就不干这个了——”志高没说完这话。说不下去。哪有什么好日子?漫漫的一生,起步起得冒失,都是命,跟个灯篓风儿似的,一点儿囊劲也没有。比一个卖身的女人更差劲。志高想,唉,烂眼睛又招苍蝇,总之是祸不单行。
红莲倒是捡了这话:“说真格的,要是不干这个,也不致饿死,我是对你不起。”
“你倒是让多少个男人睡了?”志高冒猛地回身问她。
红莲正思量该当怎么回答。
志高再问了:“你倒是让多少个男人睡了?”
“怎的问起这个来呢?”
红莲迟暮的眼睛垂下来了,垂得几乎是睡死了,嘴角那微弯却是根深蒂固的,看清楚,原来这是天生的“笑嘴”。红莲也没看志高。儿子盘问起她的堕落经来了。
“志高,”她只得淡淡地道,“你长大了,难道不晓得,我只跟‘一个’男人睡了!要不怎么有你呢?也许,你是到死都不原谅我,那由你——”
“姊——”
“哎,没人,你就别喊我姊!”
“不,喊着顺溜了,改不了。”志高试探:
“那姓巴的,瓜子儿巴,对你倒是不错吧?”
“都是买卖嘛,零揪儿的。”红莲道,“别胡说了。”
志高马上拿腔儿,装得欢喜轻松。
“喏,你当是为了我,别当为自己,对吧?你瞧你,擦了这许多的粉,还干巴疵裂的,打了这么多的褶子。嗳,再过一阵,穿得花巴棱登的,都不管用——”
“你看你这张损人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