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一年•夏•北平(第11/33页)

怀玉醒觉了,忍着——这是个什么局面?要丹丹来扶?去你的,马上来个蜈蚣弹,立起来,虽然这一弹,不啻火上加了油,浑身更疼,谁叫为了面子呀?便用手拍给掉了土,顺便按捏一下筋肉,看上去,还像是掸泥尘,没露出破绽来。忍忍忍!

“怎么啦?”

“没事。”怀玉好强,“这有什么?”

“疼吗?”

“没事。走吧。”怀玉见老奶奶尚未出来拾竹帚,便故意喊丹丹,“枣儿呢?快给捡起来,偷了老半天,空着手回去呀?快!”

二人快快地捡枣儿。看它朝生暮死的,在堕落地面上时,还给踩上一脚。直至老奶奶小脚叮咚地要来教训,二人已逃之夭夭。丹丹挑了个没破的枣放进嘴里:

“嗐,不甜的。”

怀玉痛楚稍减,也在吃枣。吃了不甜的,一嚼一吐,也不多话。

丹丹又道:

“青楞楞的,什么味也没有。”

见怀玉没话,丹丹忙开腔:“我不是说你挑的不甜呀,嗄,你别闷声不吭。”

“现在枣儿还不红。到了八月中秋,就红透了,那个时候才甜脆呢。”

“中秋你再偷给我吃?”

“好吧。”

“说话算数,哦?别骗我,要是半尖半腥的,我跟你过不去!”

“才几个枣儿,谁有工夫骗你?”

“哦,如果不是枣儿,那就骗上了,是吗?”

怀玉拗不过她,这张刁钻的嘴。只往前走,不觉一身的汗。丹丹在身边不停地讲话,不停地逗他:“你跟我说话呀?”

清凉的永定河水湛湛缓缓地流着,怀玉跑过去在河边洗洗脸,又把脚给插进去,好不舒服,而且,又可以避开了跟丹丹无话可说的僵局。她说他会骗她,怎么有这种误会?

丹丹一飞脚,河水撩他一头脸,怀玉看她一眼,也不甘示弱不甘后人,便还击了。

玩了一阵,忽地丹丹道:

“怀玉哥,中秋你再偷枣儿给我吃?”

他都忘了,她还记得。怀玉没好气:

“好吧好吧好吧!”

“勾指头儿!”

丹丹手指头伸出来,浓黑但又澄明的眼睛直视着怀玉,毫无机心地,不沾凡尘地,她只不过要他践约,几个枣儿的约,煞有介事。怀玉为安她的心,便跟她勾指头儿。丹丹顽皮地一勾一扯,用力地,怀玉肩膊也就一阵疼,未曾复元,丹丹像看透了:“哈哈,叫你别死撑!”

又道:“你们男的都一个样,不老实,疼死也不喊,撑不了多久嘛,切糕哥也是——咦?我倒有两天没见他了,你见过他没有?”

“没有。平常是他找我,我可不知到哪里找他,整个北平都是他的‘家’,菜市的席棚、土地庙的供桌、还有饭馆门前的老虎灶……胡同他姊那里倒是少见。”

“他的‘家’比你大,话也比你多。你跟我说不满十句,可他都是一箩筐一箩筐地给倒出来呢。”

“他嗓子比我好嘛。”

“这关嗓子什么事?——这是舌头的事。”丹丹笑,“他有两个舌头!”

“你也是。”怀玉道。

二人离了永定河,进永定门,走上永定门大街,往北,不觉已是前门了。

前门月城一共有三道门,直到城楼的是前门箭楼。北平有九座箭楼,各座箭楼的“箭炮眼”,直着数,都是重檐上一个眼,重檐下三个眼;横着数就不同了,不过其他八座箭楼都是十二个眼,只前门箭楼有十三个眼。为什么会多出一个眼来?久居北平城的老百姓都不了了之。

正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悠悠地走着,又过了半天。

忽然,前边也走着一队来势汹汹的人呢。说是来势汹汹,因为是密密匝匝的群众。还没看得及,先是鼎沸人声,自远远传来,唬得一般老百姓目瞪口呆。在没搅清楚一切之前,慌忙张望一下,队伍操过来了,便马上觅个安全的栖身之所,只把脑袋伸张一点——一有不对,又缩回去了。“弹打出头鸟”,谁不明白这道理?都说了几千年了。

怀玉拉着丹丹站过一旁,先看着。

都是些学生。是大学生呢。长得英明,挺起胸膛,迈着大步。其中也有女的。每个人的眼神,都毫不忌惮地透露出奋激和热情,义无反顾。

大家站到一旁,迎着这人潮卷过来。

队伍中,走在前头的一行,举起一面横布条,上面写着:“把日本鬼子赶出东三省!”后面也有各式的小旗帜、纸标语挥动着,全是:“反对不抵抗政策!”“出兵抗日!”“抵制日货!”“反对廿一条!”“还我中国!”……

人潮巨浪汹涌到来,呼喊的口号也震天响至,通过这群还没踏出温室的大学生口中,发出愚钝的老百姓听不懂的怒吼。

“他们在喊什么?”

“说日本鬼子打我们来了。”怀玉也是一知半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