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一年•夏•北平(第15/33页)

怀玉出下场门,他的戏演完了。把马鞭小心地放好,然后闷闷地嘘一口气。

魏金宝,这与怀玉一同长大的男孩,分行之后,专攻旦角。金宝比他长几岁,今年也二十出头了,风华正茂,在班里也成角儿了。当年他不过是“四五花洞”里头真假潘金莲之一;熬了七年,终于成了“拾玉镯”里头惟一的孙玉姣,真不容易。

也许戏演多了,平素也忘记了自身是谁,总是翘起兰花指,用小牙刷蘸牙粉,把他匣子里的头面,仔细地仔细地刷一遍,无限爱恋。缤纷闪亮的,尽是泡子、耳环、太阳花、顶花、正凤、边凤、上中下廉、耳挖子、双面簪、十簪、泡条……像是虚妄的仙境,寄住的。

金宝爱护着嗓子,镇日说话都不动真气,只阴阴细细。怀玉的行当是武生,跟金宝不一样。金宝倒是跟他投缘,每当有人取笑他娘娘腔,总是逃到怀玉身边。虽则怀玉也是小角色,可因寡言沉实,不论是非,相安无事。

金宝关心地问:“怎么啦?心里不痛快?”以为是嫌戏份少。

“你是好料子,学艺全靠自用功,师父是引路人。再熬一阵,就成啦,到那个时候我跟你合演一台。”

“不是的。”怀玉的心事只有自己知道——是不痛快,不过……

“你告诉我吧,别憋在心里了。”金宝凝望着他,“如果是志高那小子——”

怀玉心想,怎的每个人都要听他心里的话呢?到底心里有没有话?简简单单的一桩事儿,自家的事儿,哪有什么?世上各人都爱小事化大。怀玉也不是个一点点就瞎拉呱的人呀,当下只推却了金宝。

“金宝哥,我没事。”

魏金宝以眼角送怀玉离了广和楼。

志高倒是数落了他一顿:

“你当然得罪她了!她恼你对她不好,三拳打不出一个闷屁来。龙套就龙套,谁没当过龙套?有人一辈子还是龙套呢。明天一大早请罪去!”

早晨,太阳还没有来得及亮相,由志高出面把怀玉押送到丹丹的下处——杨家大院去。

这大杂院里有十多间房呢,住上了很多家子,坷坎儿吗杂儿都是跑江湖、做买卖。有卖布头的、收破烂的、卖故衣的、变戏法的,还有耍猴的。一进门,就有一只猴儿翻个筋斗,给他俩作揖来了。志高像是志同道合,给它还礼,喊了声:“兄弟你早。”

练功的,出门到陶然亭去了。卖豆汁的,也开始把大缸中储存了一天一夜的绿豆汁,经过沉淀,撇出浆水,放入砂锅中熬煮,待它煮阵,酸甜适度,便给挑出去卖……

每家每户每个人,都忙着。苗师父等几个摔跤好汉,正预备出门。没有丹丹份?好生奇怪。志高问:

“丹丹呢?”

苗家不认得二人,只是站住。

怀玉有点大舌头了:

“——我们找丹丹有事。”

其中一个抖空竹的师妹想起来了:有一天,这两个男孩跟丹丹打过招呼,说都是行内的。小不点先瞅二人会心抿嘴,然后跑至北屋檐下,又笑:“丹丹!”

呀,原来她一清早洗头发。辫子散了,披了一身,正侧着头,用毛巾给擦干梳好。二人满目是块黑缎,吓了一跳。

黑缎。

怀玉简直为丹丹的一头长发无端地惊心动魄了。他从来都没想象过,当她把辫子拆散之后,会是这样的光景。浓的密的,放任地流泻下来,泛着流光,映着流浪。几乎委地,令他看不清她的本来面目,这仿如隔世仿似陌路的感觉,非凡的感觉。

真的,怀玉已来不及细看她,他竟然拒绝堂堂正正地跟她的眼神对上了。在清晨的微风中,纵有千般燠热,因这奇特的流光,令他年青的心,跳了又跳。

在怀玉简单的生命里,十九年来,他第一次完全见不着志高,只见着丹丹。迷糊、浮荡——但又是羞耻的。他的心,跳了又跳,跳了又跳。

只听见志高跟丹丹的小师妹道:

“我们来看病,听说丹丹病了。”

“她没病呀。”

“有。她是闹瘟,病重了,认不得人,她都认不出我俩来。”

“哼,谁说认不出?”丹丹嗔骂。

“药给送来了,你别嘴硬。”志高掏出一个八卦形的小锡盒,写着“长春堂”三个字,硬递给丹丹看,还顺口溜,“三伏热,您别慌,快买闻药长春堂,抹进鼻子里通肺腑,消暑祛火保安康!”

唱着打开盒盖,用食指蘸上一点儿土红的避瘟散末,拇指食指一捻,再往鼻孔一揉,闭口深吸气。

来自天津的姑娘家,哪里知道这前门外鲜鱼口长巷头条北口的长春堂避瘟散?小师妹忙学志高一吸。丹丹好奇,也蘸一点儿。

但觉一股清凉从鼻而入,沁入肺腑。丹丹玲珑的双目紧闭时,长睫毛俏皮地往外卷,那么煞有介事地闻药,好像马上会上了瘾,永世戒脱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