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一年•夏•北平(第17/33页)
怀玉跟爹也是半湿了衣衫坐在茶馆靠西,来晚了,座位很后。
凤舞的大鼓书词是“隋唐演义”。一自隋主根基败坏,冷落了馆娃宫、铜雀楼,沦落至寂寞凄凉的田地,猛地风雷乍响,英雄豪杰改朝换代……她唱了:
“繁华消息似轻云,不朽还须建大勋。壮略欲扶天日坠,雄心岂入驽骀群。时危俊杰姑埋迹,运启英雄早致君。怪是史书收不尽,故将彩笔谱奇文……”
总是这样,从一声轻叹,开始了另一回合的是非功过。真命主、狠英雄、奇女子、奸小人……情义纷纭,魂游三界。把一本蒙了薄尘的演义本子,檀口一吹,漏出一隙净土,仔细诉说从头。
唱的是家国恨,儿女情,有刚有柔。凤舞最擅长的是颤音,即使是多么汹涌繁华的事儿,到了她口中,最末的一句,便总是盛极而衰,缘尽花残。只一个鼓箭子,一副竹板子,是男是女,亦忠亦奸,千秋百世集于一身。
怀玉爱听的,是“他”唐朝故事。志高不喜欢,“他”的宋代,全是忠良被害、佞臣当道、帝主苟安。
一段唱罢,茶客都给一两文,也有戳活儿,额外加钱。
苗师父着丹丹递与事先兑换的小竹牌。她站起来,怀玉才见着。二人指指天雨,作一个无奈的落道的表情。
隔着茫茫人海、袅袅茶香,怀玉只见到丹丹。她连皱眉都跟其他人不同。怀玉怨天的表情,渐渐不可思议地转化成一朵笑容,他看着她,也实在太久了——幸好她不知道,怀玉待要把目光移开,万分地不舍。唐老大拍拍他:“你干什么?”
正在这个时候,台上的凤舞姑娘,又开始了另一段,不知如何,是这样的一段:
“……好花应由它自谢,雨滴愁肠碎也。美哉少年,望空怀想,渺渺芳魂乍遇,暗怨偷嗟……”
哦,原来丹丹偷了落子馆“红梅阁”中的词儿。想这李慧娘,乃平章贾似道之妾,随船游西湖,偶遇书生裴舜卿,李失口一赞“美哉少年”,贾妒恨中烧,归府后立斩李慧娘于半闲堂,又诱裴生入府,困禁红梅阁,伺机暗杀……不过少年恋慕,一一便遭了杀身之祸,好花由不得自谢,总是受摧残,难怪连鬼也在嗟怨。
凤舞唱这大鼓,换了另一种柔肠回转的腔口,缠绵而又远送。让听的人总在自恨,好花,要护呀。
余音又被风雨吹送至茶馆檐下了,避雨的也有卖布头儿和绢花纸花的,也有卖烟叶的,很细意地护着他们的货品,情愿自己身子遭点雨打,也不肯让生计受湿。
有个剃头挑子歇着,一头是火盆,上面放着铜脸盆热水;另一头是个带抽屉的小长方凳。剃头的正跟一个人在议价,那人道:
“你闲着也是闲着,剃个头,给你一半的钱,好吧?你看,反正下雨天,不肯就拉倒!”说着说着,他也只好肯了。
那人一屁股给坐到凳子上,翘了二郎腿在抖,待剃头的在小抽屉中拿出剃头刀和木梳子来。
顾客转过半脸来由人动剃刀,原来是志高。很得意,才半价,七八个铜板,真是捡便宜了。
一场苦雨,大概会直下到黄昏。撂地摊的,一天就白过了。挣不到几个钱,也得付租金。
远远望去,灰濛濛,雷走远了,风也弱了,但雨并没有止住的意思。
大伙看着势色不对,只得意兴阑珊地回家转了。
丹丹随苗家出来,一眼见到志高,头剃了一半,便道:
“嗳是你,好体面呀!”其实是取笑他。
志高有点尴尬,顶上就是这个滑稽样,只好解嘲:
“你信不信,头发也有鬼魂的,全给跑到你头上去了。”
“我才不要,去你的!”
“它要找你,你不要也没办法啦,还是快点逃吧。”
志高实在不乐意让丹丹看见他这副怪模样儿,只一个劲叫她走。
纵然是暑天,如此大雨瓢泼,天也凉了,檐下各人趑趄着,走不走好?丹丹猛地打了个寒噤。身畔忽递来一杯热茶。怀玉正是靠近门口,看着丹丹:
“给你渥渥手。”
丹丹接过,也趁势喝一口。怀玉很乐。
是这一次夏雨!雨点太大,太重。雨下得远近都看不清,天河暴注,人间惨淡。
这雨一下便断续下了一季。
直至云收雨散,天也凉了。知了罢叫,蜻蜓倦飞,萤虫也失明了。凉意不知是顿生,还是悄来,总之每下一回雨,凉意深一重。纵使郊原如洗,远山妩媚,但屈居城内天桥里外的老百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过。过了小暑大暑,便立了秋,不觉已是处暑、白露时节。
志高剃过了的头又给长满了,在这小小茶馆檐下,却没再捡到便宜,只是听评书听说相,还是靠边一站,打个招呼,就听上老半天。他喜欢一些浅易而又是玩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