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一年•夏•北平(第16/33页)
志高取笑:“说闹瘟就是闹瘟,这下可好了点吧?——送你。”
“不便宜吧?”
“才几枚铜板,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只要你见了我俩,特别怀玉哥,嗳,扭身走了,就是给脸不要脸。”
“哼,”丹丹又朝怀玉一瞪,“这个人才是给脸不要脸。往后你有什么事,看我问不问?才不理呢。我跟你又不亲。”
果真扭身便走,一旋之下,黑发罗伞一般乍张乍聚,怀玉急了,一揪便揪住,疼得丹丹哎唷一声。
怀玉道:“丹丹,别走,我告诉你好了——”
“我不听,你放手!”丹丹嚷。
怀玉缩了手,歉意更深了。呆看着自己的手,脸热起来。本来不粗的手,练功过度,结了些茧,被那柔柔的长发掠过,这种感觉,不管在什么时候,都会得记起来。
志高在一旁恨恨,眼看摆平了,又来一趟暴力斗争,怎么结局呢?
便也手忙脚乱地给丹丹揉揉。问:
“疼吗?”
“疼呀!我这样吊辫子,脑仁儿常疼的,一闹起来,像个锥子直往骨头里钻。”丹丹诉苦。
“……我让你打我一顿来消消气吧。”怀玉窘道。毫无求和的经验。
“那敢情好,你自己送上门的——”话还未了,丹丹果然就给怀玉一个耳光。响亮的,不太疼,但也不能说不疼。怀玉不虞有此,不知所措。
丹丹也没想到说打就打,还下卯劲,只好打圆场:
“好,仇也报了。我不生气了。”
心底倒是十分不忍,慌乱,嗳,怎的真打了呢?撅他二十句不就完了吗?
当下,二人便言归于好。
丹丹忘了追问怀玉瞒人的事儿了。只把半湿的长发,给扎成紧密辫子。等干透之后,又是上场作艺的时候了。生命系于千钧一发之间,于她也是等闲。
志高二人闲坐无聊,在院中就丹丹的长发来打话,方知她打七岁起,十年来也没修剪过,由它长着。天天地扎。天天地吊。
“这营生真不好,天天把脸皮往后直扯,日子久了,脸皮都扯松了,二十岁就得打折子。唉,这么年青的花就谢了,唉,好苦呀!”志高夸张地欷歔。
丹丹强了:“苦什么?好花由它自谢!”
“什么叫‘好花由它自谢’?”
“谁知道。反正是我好不好,用不着你们担关系。”
“这话可就不算是你说的,听回来的对不?”志高道。
“对呀,落子馆里听回来的。”
怀玉没什么话说,只顾游目丹丹这杨家大院,虽则是简陋而又杂乱,但那木窗上,也糊上了冷布,还挂了旧竹帘子呢,日头上了,云天朗朗,麻雀自檐头跳下来觅食。檐下种上一两架藤萝花,看上去甚是繁茂。早春的花缨还是嫩绿,慢慢才变了颜色,到了盛夏,阳光照耀下,它一串串、一簇簇,放出昏暖的香,淡紫的、牵缠的小花,蜜蜂在上头乱飞。忽见金光一闪,原来有极小的蜘蛛拖着极细的游丝,自架上坠下来,闪耀在日影中……岁月便一闪一闪地,过去了。怀玉昏昏暖暖。
北平一年到头少雨,不过在夏末,雨水总是淋涔不断,几乎一年的雨,都集中到这两个月来了,来势汹汹,下水道不及疏通,便到处聚水,胡同里、院子里,常是一个个的小池塘。
如果那雨是午后才下,不消一会定是雨过天青;但若是一早便下的,多半会下足整天。
才开摊子不久,西北天边一丝雨云,凉飙一卷,马上发作了,雨开始自缓而急。天桥因这一阵雨,各地摊子不得不散,有的赶紧回家去,有的拎了家伙,找个地方避雨去,便聚到落子馆。
行内的几伙人,不免于此坤书茶馆中碰上了,苦笑着打个招呼:
“辛苦了!唉,看这雨,真不知下到什么时候!”
天桥一带有很多茶馆,清茶馆、戏茶馆、棋茶馆、书茶馆。
客人都是茶腻子,或有来饮茶消磨时光的,或有打鼓儿的来互通收买旧货情报的,或有来放印子钱的……不过更多是没业的,沏壶茶,吃点大八件、糟子糕、糖豌豆,就着桌上长方条画上棋盘的薄板来对弈,纸上用兵。
忽闻一轮急鼓,敲击动了一众神魂。
这些个失意的官僚、老去的政客,或人海中微末不足道的百姓,一齐扭过头来,看这“聊聊轩”中小小的台子,一幅画板,绘着漫卷祥云,上面又贴了张告示,不知是什么告示,只见得“风、火、毒、热、气”等五个大字,每个大字,下面又有四个小字,反正都是说道茶的好处。
唱京韵大鼓的是凤舞。穿一袭月白洒灰、蓝花的土布旗袍,不烫发,梳个髻,耳畔是一颗眼泪似的珠坠子,三十来岁。才一上场,拿起鼓箭子,急攻密敲,配她的是弦子,一时间,全场马上屏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