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一年•夏•北平(第13/33页)

这沓白色的圆钱,以为到了不能再高的位置,却又忽地扭身一抖,借着风势,竟似一只一只圆圆的中间有个洞洞的大眼睛,飘远飘高,风起云涌,兀自翻腾,天女散花,在红尘中做最后一次的逍遥。

人们看他撒纸钱,依依不舍,万分地留恋,这盛暑天的白雪,终于软弱乏力地漂泊下堕了,铺满在电车轨上,没一张重叠。

队伍寸进,丹丹瞥到那老头儿,下巴颏儿一撮黑毛。丹丹情不自禁地扯着怀玉:“看他的毛多怪!”

“这是鼎鼎大名的‘一撮毛’呢!他撒纸钱最好看了!”怀玉道,“绝活儿!”

人人都来看,因为“好看”,谁又明白丧家的心意呢?逢遇庙宇,穿街过巷,一连串地撒,为的是要死者来世丰足。然而他生未卜,今生却只是一些虚像。打执事的,现钱闲子,反而是因着领“现钱”,便更加落力吆喝。

那清朗的喊声又来了:

“本家二姑奶奶赏钱一百二十吊!”

气盛声宏,腔尾还有余音,这不是他是谁?怀玉和丹丹马上循声给认出来了:

“切糕哥!”“志高!”二人几乎是同时地唤着。

天无绝人之路,志高不知如何,又给谋得这打执事的差使。跟他一块的,都是年纪差不多的十几二十岁的男孩,打一次执事,可挣几吊钱,要跟了一撮毛爷爷后面呢,打赏还要多一点,志高因为嗓子好,被委以重任。看他那副得意劲,仿佛是副领队。

怀玉过去,在大殡行列旁,捶他一下:“好小子!真有瞧头!”

在人家的丧事中,两个人江湖重遇了,又似长大了一点——怀玉更是无法敛着了,他撇开丹丹,向志高低首沉声地讲了他的大志:

“李师父说……”

志高一壁把厚纸钱递与一撮毛,一壁跟怀玉二人犯彪了地笑将起来。

别看一撮毛是个老头儿,他的眼神可真凌厉,一瞥着志高不专心,瞪他一眼,暗道:

“你别混啦,吓?要有点道德,人家办丧事,咱要假科子可得了?”

怀玉识趣。志高跟他打个眼色,二人分手了,怀玉才记起丹丹等在一边。

丹丹追问:“嗳,你跟他抹里抹登的,有什么瞒人的事?”

“没有呀。”

“有就是有。你告诉我?”

“没有就是没有。”

“人家跟你俩这么好,你都不告诉?切糕哥什么都告诉我的。”

“以后再说吧。”

“你说不说?我现在就要知道,说嘛——”

“毛丫头甭知道得太多了。”

“说不说?真不说了?”鼓起腮帮子,撒野,“真不说?”

丹丹说着,又习惯性地辫子一甩,故意往大街另一头走去了,走了十来步,以为怀玉会像志高般,给追上来,然后把一切都告诉她,看重她、疼她。在她过往的日子里,她的小性子,往往得着满意的回应。

咦?一点动静都没有,她垂着长睫毛,机灵的黑眼珠偷偷一溜。

这个人!哦?眼看自己拧得没边儿,不搭理啦,只摇摇头,就昂然走了。

丹丹恨得闹油儿,他恼撞她了!

演义小说中,关公面如重枣、卧蚕眉、丹凤眼。李盛天揉了红脸后,眉勾蚕,眼勾凤,并无其他花纹,只脑门有一冲天纹,暗示他日后为人所害,不得善终。又因唱戏的一直敬重关公,不敢真像其貌,故在鼻窝旁边点颗痣,名曰“点破”。

李盛天净身焚香勾脸后,在后台便不苟言笑,一字不答,任从身边人来人往,只闭目养神。

今天上的是“华容道”。三国时,群英会集,尔虞我诈,孔明定计借东风,火烧连环船。至东风起时,周瑜差人杀之,亮由赵云接应,返回夏口,并命赵云张飞劫杀曹军。曹操败走华容道,为关羽所阻,操知关喜读《春秋》,素讲信义,以此动之,关义释曹,自愿回营请罪。

怀玉第一次在广和楼登台,他今天要演的是关平,关平乃关羽之子,也是个有名有姓的。怀玉老早就到了后台,挑了一双略为合整合脚的厚底靴,用大白刷好,又整理他的软靠——因与关公配合时,关平不扎硬靠。也好,总是一身的“靠”,还有腰间一把宝剑,头上一顶荷盔。这行头,怀玉摩挲了老半天,拎了又放,放下又拎。

管箱师父见了不耐烦,粗气地问:

“你演什么呀?”

“‘华容道’!”

“这个我当然知道,是什么角色?”

“关平。”

“哈哈哈……”他仰头笑起来,“你这小子,我还以为你不是曹操就是关羽呢,才关平!去去去!站过一旁凉快去,一会儿有你穿的。”说完又忙他的了。

管箱师父一番无心的话,直刺进怀玉心底,他咬着牙,屈辱而又无奈地,只得站过一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