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一年•夏•北平(第14/33页)

看那李师父,龙冠上绒球儿如火焰,手把上偃月刀泛青磷,金杆光闪闪,气度寒凛凛……

上了场,角儿们在彩声中演完一台戏。那关平,即使他扮相多么地俊,就一直抱着个印盒,站在关公身后,动也不动,等到幕下。

台上的情情义义,聚聚散散,一切于他,似是莫名其妙的身外事。

在三国戏中,小小一个关平,只是各路英雄好汉中间的陪衬品,为了画面好看,才有这个人。一身的银蓝,衬以黄绫裹着的印盒,抱着它,极之架势,在台的一角,静观台上演着的戏,一时间自己也不过是个观众。

因为如此地空闲,刚上场还有点紧张,慢慢地就发觉:他是不重要的,没有人会特地留意他的表现。他虽没有欺场,只是却有工夫放眼台下众生了。

一张张大长桌顺着舞台成行摆放,桌旁分放两条大长凳,看客们对面而坐,分别将头向左或向右扭向舞台看戏。时间一长,他们不免向反方向转动转动,否则脖子就太吃力了。他们喝茶水嗑瓜子,卖糖果的小贩在穿梭,手巾把儿在他们头上扔来扔去,满场飞舞……志高,他的把兄弟,正在墙边一角,交架着手,盯着自己呢。

“唉,上场上场,就光是上了场,老老实实地足足儿站了半天,我看着也拘挛儿。”

下场的时候,志高不客气地,又损了怀玉一顿:“在地摊子上作艺,好歹也是站在场中间,局局面面的。”

怀玉不答他。心下也是七零八落,颜面上又抹不开。只好坚持:

“我是头一回嘛,先亮个相。”

“宁为鸡首,才不作牛后呢。”志高不忿。

李师父过来了,问:

“你觉摸着是怎么个滋味儿?”

怀玉马上站起来:“我还是要演下去的!”

“好!”李盛天点点头,“什么角色都得演,观众心里总是有底的,别想一步登了天。”

待李盛天一走开,志高朝怀玉会心一笑:

“你呀,就是想一步登了天,别以为大伙不知道。”

怀玉只叮嘱:“今天踏台毯的事,不要告诉丹丹。”

“哦?”志高笑,“怕丢不起了你?”

怀玉把油彩给抹掉了,他又回复天然。扪心自问,一切自是因师父的成全。他来到李盛天的座前,道:

“师父,不管你要我演什么,我都上。我会饮水思源。”

“成!有这个心就好了。”

怀玉瞥到彩匣子旁,有一本《三国演义》,翻开了的,字里行间还有许多红道道。师父顺他眼神看去,便问:

“现在还看书不?”

“有空也看,不过字认得不多,一边看一边猜,大概也有点准儿。”

“这就是了,怀玉,”李盛天道,“唱戏的叫人瞧不起,就是因为欠点书底子。咱科班里出身的孩子,读书少,你要是多求知识,多写几个字,揣情度理,就会比别人强。”

每一个丧失读书机会的老人家,巴不得他的下一代多翻几页,把自己失去的,又给补偿回来了。爹这样说,师父也这样说,怀玉顶着上一代的冀望做人,怀玉不是不明白。不过对志高来说,读书比较奢侈,填饱肚子是真理。他问:“喂,你分头大吧?”

“没什么。”

“没?”志高怪叫,“起了半天云,下不了几点雨,这种馊差事也肯干?”

怀玉回到家里,一言不发——谁知唐老大暗地里已到场看了,心里有数:

“上场倒是矩矩的,没有忙爪儿。”

怀玉一听,知道爹并没固执到底,当下眼睛一亮,道:

“爹,下回吧,下回一定更好的。”

赢了爹的体谅,怀玉却也不宽心,因为,丹丹生气了。

这三天,不管在天桥,在陶然亭,在虎坊桥,即便是小摊子上喝油茶吧,那人刚用高大的红铜水壶给冲了一碗用白面加牛骨髓油炒的茶,并放入芝麻、松仁、核桃仁等,烫烫一大碗,端起来,见丹丹走过,喊她,递上去,丹丹却正眼不瞧一下,转身扬长而去。

怀玉捧着茶喝,呆了半晌,不知如何是好。

怀玉只道自己没错,又没得罪她,怎的惹她生气来了?不瞅不睬的,怪难受。只不过少说几句话吧,不定什么都得让她知道了?只好由丹丹去。

——但,这样地过了三天,三天里见不着她音容,若有所失,若有所待。

怀玉肺腑辗转着,似被扰乱了。

幸好今天夜戏里,师父着他演马僮,有点造功,岔了不宁的思绪。

李盛天的项羽,闻得幕后“挑子”喇叭声吹成马嘶,霸王已是末路,见马亦悲鸣,忙着马僮牵马举鞭上场。怀玉来至“大边”的台口,一轮急牵力扯,把马镇住,待项羽于虞姬身畔,强忍难过,唱散板:

“乌骓它竟知大事去矣,因此上在枥下咆哮声嘶……”然后抚马恋马,不舍。最后,不得不让马僮给牵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