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柳春眠水子地藏 • 吃眼睛的女人 (第6/9页)

我们谈笑甚欢。

末了分别回家。

我提着一袋水果。千裕提着一只水母。勇行双手插在裤袋中。

谁说这场戏难演?我那么轻快,世上再没有角色不能驾驭,也没有尴尬的事件难倒我了。

他是高手,我亦不自愧。

——只是翌日,我再没有力气。我再也爬不起床出门上课和上班了。我把所有力量迸发一刻去“谈谈笑笑”?原来那是沉重的。

我觉得冷。虽然女人的手冷,体温高,但专家的理论,并不适合尘世受伤者。我的体温更低,全身都冷。我的热情一下子没有了。

我变成一只透明的水母……

“由纪子吗?”

我拎起听筒,有点失望。但我用轻快的声音问:“正博?”

岩本正博约我明天上班前喝咖啡。我间中同他约会。虽然在同一家书店,但工作时没机会“无聊”地聊天。他问:

“英国屋抑或蔷薇园?”

又道:

“英国屋的咖啡香些。但蔷薇园坐得很舒服。”

“正博你跟我做心理测验吗?”我笑,“是英国屋还是蔷薇园?蔷薇园是不是有紫色花装饰那家?”

“你喜欢蔷薇园。便选这个了。”

“你不要迁就我。老朋友了。英国屋的烘饼也好吃。我可以去英国屋。”

“蔷薇园有香蕉苹果批——”

我真有点混沌。今井勇行为何不自动找我?只有我找他?他不会找我?他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因为我一直在微笑?……

跟岩本正博约好了。

我坐在地下街扇町通泉之广场附近的蔷薇园,等了半个小时,不见他来。我呆坐,正好什么也不做、不想。只是等。

再等了十五分钟,我没时间了。他气急败坏地推门。连眼镜也在冒汗。

“由纪子,我在——英国屋——等了你老半天——”

他也没时间了。我站起来:

“不要喝了,边走边谈。”

他想问,我是不是与勇行出问题?他想约会我,星期三一块去有马温泉散散心?他希望我诉苦?他是我每晚见面的老朋友——但,我们竟然会走错了地方。只有两个选择,我们也见不上面,各自苦候,还误会对方不来。大家没缘分。他在最低落的一刻伸出手来,我没有心情。是不是因为走错了地方?

此刻才知道,他是英国屋,我是蔷薇园。他对我再好,我们是碰不上一块的。

在扇町通走着,人人熙来攘往,我俩被淹没了,像各自被折入隔了几层的扇页中。

我在熟人跟前哭了:

“正博,真不巧,定休日约了男朋友呢。对不起。”

勇行伤了我的心。我仍然按他移动电话的号码。我无法同另一个好人到有马温泉。

除了他,我无法同任何人到有马去。

——除了他。我儿,还有你。

你会记得这个地方的。

但你必更记得“人间优生社”。

这是一家私家诊所——说是“优生”,实乃“刑房”。

我在此处,把你谋杀。

妈妈是意外地,才知有你。那年,我二十。你是两个月。我不能让你出生!

医生先给我注射。我不怕苦,也不怕痛。像你爸爸。比他强的,是我不怕注射——我只怕这一针,效力不足。人工流产是普通手术,其实肉体不痛,心灵受伤。

我进房间时,来了两个女人,坐在沙发上掀杂志。在等。

看来是中国人。说中国话。

她们看着我进去。然后跑到护士的柜台前,同她打个招呼。

做手术前,医生给我看了一个录影带,他很平淡地解释过程,并要求签字作实。

我既已来了,一阵空白,我签了字。

耳畔他还絮絮叨叨:

“手术之后,或混在血水中。有时找得回,有时找不着……都不要……无权取回……不追究责任……同意……”

头两个月,孩子略成人形,如草上珠,柳上絮,一团血污。他在我肚子中,暖暖的。若我送走他,得用和暖的水冲到马桶去。我亲手做。

我分叉双腿,感觉有东西在把你吸出来。力度大,不很痛。真的。是真空吸盘,左右摆动一下,像手在试位置,好一下子给抽走。

——一——下——子。

猛地一下,你被吸掉。那感觉,似高潮。麻麻的。带来了一切。带走了一切。

一定是那一次。

在有马温泉。

“千裕和水母”事件之后,岩本正博填不上他的位置。我太窝囊了。

我想见勇行。

勇行把头发剪短,染茶色。

我抱怨:

“当我把头发剪得同你一样短时,你又把它剪得更短了——你叫我怎么办?”

我又道:

“今后,我决定长长了。并且,不管你染了红茶绿茶,我才不管呢。”

他笑:

“若我们一起泡到金泉中染金了,再也没有这个争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