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柳春眠水子地藏 • 吃眼睛的女人 (第8/9页)

我用力闭上眼睛——我看不见你,你看不见我。我猛地把你倒进口腔,再用鲜奶押送。歇斯底里。

你很软,很滑,一点腥味也没有。你很乖,乖乖地回到我肚子中。

妈妈不能把你生下来。但你回到我处,最——安——全——了。

但自此,我无一夜安眠。

每当肚子痛,便喝热鲜奶……

我辞去纪伊国屋书店的兼职,亦不再与同事们联系。

英语专门学校毕业后,考进新阪急百货公司营业部当职员。课长对我很满意。调派至生鲜水果之部门。

一年以后,我认识了仓田孝夫。

仓田孝夫是东北山形特产“佐藤锦”樱桃的批发代理人。来自仙台市。

每年五月第二个星期日,是“母之日”。公司一早提供高级品作母亲节日之礼盒。主销红脆香甜樱桃。合作已有多年。

我们首次约会,是代表公司营业部招待他。他却领我到三十二番街,为我介绍仙台牛柳。

三番街是我常去的平民化地下街,回忆太多。终而淡忘。三十二番街真天渊之别,它在Hankyu Grand Building三十二层,奢华的高楼。

“由纪子小姐,你们说神户及松坂牛是极上牛肉吗?”

“对呀,神户的牛吃五谷、玉米,喝啤酒,所以肉质鲜嫩。”

“但仙台的牛有饭后甜品,而且每日有专人擦背按摩一小时,令脂肪内渗,造成‘雪花’,红白相混,吃时全无渣滓,入口即溶化——仙台的牛柳比神户和松坂还要名贵。”

“吃什么甜品?”

“米雪糕好不好?”

“哎——”我失笑,“我是问牛吃的甜品。”

他也笑起来。然后煞有介事道:

“佐藤锦。”

“把大阪的妈妈也当母牛?”

我觉得这位三十四岁,腰板挺直,走路很快的商人,好有趣。我们开始交往。

我见过今井勇行。

两次。

一次,我们坐汽车,经过浪速区的惠美须东,通天阁附近。Festival Gate在九七年夏天开幕的。很多人都涌到这个面积二十三万平方米的娱乐城玩过山车、旋转车和摩天塔……

人还没走近,已听到凄厉的惨叫声。十分刺激。

我在人群中,见他搂着一个女孩的肩,排队购票内进。

我认得今井勇行是因为他的无袖白汗衣,抑或他白衣上的懒惰猫呢?我不知道。

在日本,每天有一百万个男孩穿白汗衣。人海茫茫,为什么我可以一眼把他找出来呢?我不知道。

但他身边的女友,已经不是田岛千裕,当然,也不是早川由纪子了。

汽车驶过了娱乐城。

那些尖叫仍是一阵一阵地传过来——当中,一定有他的声音吧。和她的声音吧。他俩紧拥着吧。

仓田孝夫问:

“你想去坐过山车吗?我陪你去。”

“不,”我微笑,“那是小孩子的玩意。”

“哦由纪子是个二十三岁的老人家!”他揶揄,“我岂不应该当祖父?”

他公干后回仙台,每隔一两个星期,邮便局总会把一盒又一盒的山形“佐藤锦”送来我家——他忘了我本来就在生鲜水果部门工作,但也因为经验,我和你外婆尝得出他的礼物是极上品。经过严格挑选。颗粒和颜色完全一样。

后来,在红樱桃中间出现了一个指环……

另外一次见到勇行,是在阪急电车上。向十三方向走的。也许他回家去了。

车厢中人不多,没坐满,我离得远远的,一抬头,又碰上了。说是没缘分,又不尽然。但统共才只两次吧。

勇行的头发长长了,回复我初见他时的长度。他戴上了音乐耳筒,不知听什么歌。

他神色有点落寞,没有女友在身边的今井勇行,眼皮特别单,本来的单眼皮,特别憔悴。他望着地面,但没有焦点。电车晃动着,他不动。全无舞感,乐声空送。他似乎不快乐。还有小小的胡楂子,不太显眼,小黑点——他的胡楂子长得很快,早晨剃了,黄昏便可长出来了。

我没有叫他。

后来他无意地望向我这边。我别过脸去。他没有叫我。

——也许他是看不见我的。

他望向我这边,良久。仍是没有焦点。

今井勇行真是漂亮。可惜我们不属于彼此。我儿,这是心底话。我感觉到肚子痛,便知你不安。你饿。

盂兰施饿鬼会之后,八月二十四日,我参与了寺庙的地藏盆。晚上,大家在河上放流灯,小小的灯笼,称“精灵舟”。

堕胎的妈妈们为歉疚、追忆、怀念、赎罪、补偿……种种心事,后来化作一尊一尊“水子地藏”。长久供养。

一位法师走过来,说了几句话:

“纯真无垢,

支离灭绝,

释放天然,

如水似月。”

灯笼于秋夜波光中掩映。蝉声相送。我听到虫子叫,法师在我身边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