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蛋挞 • 吃蛋挞的女人
当我走过旺角一家店铺的门前,就被他们新鲜出炉的新产品吸引。
“葡式蛋挞”
马上跟在人龙后面。
人龙很长,还绕了两圈,十分壮观。
很多人专程来购买,等上大半小时。
“葡式蛋挞”是新刮的小旋风,由澳门传来香港,葡国小食Pasteis de Nata经过改良,成为一种带着“黑斑”的蛋挞——这些表面的“黑斑”,其实是焦糖,外貌难看,入口香甜。
排着的队伍寸进,终于我买到半打。
急不及待尝了一口。太浓了。就像吃一块脂肪。
我是一个寻找蛋挞的女人。
每逢有新产品上市,就受到牵引。前不久,才有“姜汁蛋挞”的“发明”。
那些蛋挞很厚实,颜色比较沉重,黄色中带点青。因为有姜汁,所以微辣,味道很独特。灵感一定来自姜汁撞奶——但,蛋挞皮仍是非常糟糕的批皮,厚厚一兜来盛载蛋汁,似一个碗多过一个挞。
我想:“究竟在哪儿可以找到真真正正美味的可靠的酥皮蛋挞?”
传呼机响了。导演留言那个巧克力广告已落实:后天早上八点钟通告。嘱我别忘了给一双手“打水晶蜡”。好好维修保养。
我并非天生丽质的模特儿,身材亦不是呼之欲出的一类,但,我是全港五名“卖手的人”中一位。有些商品需要成熟的手,如婴儿纸尿片洗洁精;有些需要华丽的手,如钻戒名表;有些需要文艺的手,如钢琴金笔;有些需要带感情的手……作为“幕后黑手”的“幕前白手”,完全无心插柳。
我的一双手白净修长,指节均匀,这是天赋。但我很少做家务拿重物。母亲在时当然用不着,后来,也是姊姊负责,我可以专心念书——我明白自己一双美手,其实是家人的温情礼物。
本来在广告公司会计部工作,现代人多用电脑少写字,新一代的手,已经再也生不出厚茧来。完全没有从前文化人的“情意结”。
父亲的右手,却因大半生都在写字,所以连食指和中指也有“枕头”。是他生命的指环,终生摆脱不了。
文化人喜欢买份报纸上茶楼品茗,或到茶餐厅叹下午茶。父亲是个编辑,常带我们两姊妹去。当同作者聊天时,我便喝丝袜奶茶吃蛋挞。
自小就爱上蛋挞。
一流的蛋挞,厨房是一弄好便把整个铁盘捧出来,铁盘经了岁月,早已烘得乌黑。通常蛋挞出炉有定时,最早的大概七时三十分就有了,错过一轮,得等第二轮第三轮,总是隔得好久,望眼欲穿——有时不知如何,上午卖光了,要下午再来。
但一个个圆满的蛋挞,是值得依依守候的。
它们在铁盘上,排列得整整齐齐,争相发放浓浓的蛋香、奶香、饼香……
一流中的一流呢,应是酥皮的。油面团和水面团均匀覆叠,烘香后一层一层又一层的薄衣,承托那颤抖的、胀胖的、饱满的、活活地晃荡,但又永远险险不敢泄漏的黄油蛋汁,凝成微凸的小丘。每一摇动,就像呼吸,令人忍不住张嘴就咬……
蛋挞是不能一口全吃掉的。
先咬一口,滚烫得令嘴唇受惊,但舍不得吞。
含在嘴里,暖热而踏实,慢慢吃。此时酥皮会有残屑,顺势撒下,一身都是。又薄又脆,沾衣亦不管。再咬第二口……
直至连略带焦黄但又香脆无比的底层亦一并干掉,马上开始另一个。
——通常,第二个没第一个好吃。
……
“婉菁,再来一个——”
“OK。没问题。”
镜头只拍我的手。拈起一颗金黄色装的巧克力,打开它,黑褐色的身体中间有个血红的心。手要“表达”十分感动,有点抖,有点喜悦,然后全盘投降。
化妆师过来给手补粉。然后取笑:
“咦,稍为用力点,粉都抖得掉到地上去。”
一直对我有微妙好感的导演说:
“Close up手的‘表情’时收一些。但又不要太定,太定就很木。你不必忍着呼吸。”
纤纤玉手又再培养情绪开工。
每小时公价千多元的“卖手费”,当然比父亲弯腰蹙眉笔耕拼版……来得轻松。父亲除了卖手,还卖脑。
一个好的脑,也像一个蛋挞……
收工了。
灯一下子灭掉。公司有半箱巧克力,各人分一些当零食。我不爱导演递来的巧克力。甜品的首选决非巧克力。
蛋挞不贵,好的太少。而且人们在吃不到之前,不珍重它。
六七年暴动时我还没出生,所以回忆中没有左派土制炸弹“菠萝”。父亲从没发达。我觉得香浓醉人的丝袜奶茶和蛋挞已经是盛世——很讽刺,父亲的名字是“欧阳贵”,人家常误会他是前税务局长“欧阳富”的兄弟。年年总有不少打工仔在纳税之时对税局恨之入骨,欧阳富是惨遭诅咒的代号。每到税关,同事便拿我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