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梦 归人记(第6/11页)

“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你走后的第二天。”广楠说,望了晓晴一眼。

张嫂又走了进来,拿了一杯白开水,忸怩地说:

“家里没得茶叶了,喝杯白茶吧!”

广楠苦笑一下说:

“家里永远没有茶叶,客人来了就只好倒白开水,美姿美其名为‘白茶’。”

晓晴笑笑。在张嫂背后,门口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在伸头伸脑地偷看着,广楠喊了一声:

“牛牛!珮珮!出来见见表姑!”

两个孩子推推攘攘地进来了,大的是个男孩子,大约八岁,小的是个女孩,大约五岁。晓晴一手拉了一个,细细地看他们,两个孩子都长得不错。但牛牛却名不副实,看起来纤弱得很,带点儿哭相和畏羞,显然是个女性化的男孩子。珮珮正和牛牛相反,粗壮结实,浓眉大眼,毫不认生地直望着晓晴,这又显然是个男性化的女孩子。晓晴拍拍他们的肩膀说:

“等一会儿表姑开了箱子,有一点小礼物带给你们。”

“是什么?”珮珮仰着头问。

“牛牛的是一枝会冒火光的小手枪,珮珮是个会睁眼闭眼的洋娃娃。”

“我不要洋娃娃,我要小手枪。”珮珮说。

“好了,珮珮,”广楠来解围了,“别闹表姑了,去看看妈妈起来没有?都十二点了!”

珮珮踊跳着走了,牛牛也悄悄地溜出了门去。这儿,广楠凝视着晓晴,问:

“国外生活如何?”

“哪一方面?”

“读书、做事、交友,和——爱情。”

晓晴撇撇嘴,微微一笑。正要说话,门口走出一个女人,蓬着头发,穿着睡衣,满脸的残脂剩粉,边走边打哈欠。广楠不满地叫:

“美姿,你看谁来了?”

美姿一眼看到晓晴,不禁一愣,晓晴已笑着站起来,喊着说:

“美姿——不,该喊表嫂,你好吗?”

“哎唷,”美姿叫了起来,“晓晴,你都来了,我还在睡觉呢,你看,我连脸都没洗……哎唷,晓晴,你怎么还是那么年轻漂亮,我可不行了,老了。三个孩子,磨死人,家里的事又多,柴米油盐……把人磨都磨老了,还是你不结婚的好。坐呀,晓晴!”

晓晴坐了下去,美姿赶过去,挨在她身边坐下,立即大诉苦经,国内打仗啦,生活艰苦啦,物价上涨啦,应酬繁忙啦……说个没完。晓晴始终带着个柔和的笑,静静地听着。广楠微蹙着眉,听着美姿那些话,觉得如坐针毡,天知道美姿每天忙些什么:平、缺、断、姐妹花、一般高、双龙抱柱、清一色。孩子、怀孕和生产是她的事,别的就不是她的了。国内打仗,没打到她的头上,生活艰苦,也没有苦着她。坐在一边,望着这两个靠得很近的头,他不禁又回忆起第一次看到她们两个并坐在客厅里的情形。那时候,美姿虽然敌不过晓晴的清幽雅丽,却也另有一种诱人的美艳。可是,现在,这两人却已成了鲜明的对比,晓晴的清幽雅丽一如当年,却更添了成熟的沉着和稳重。美姿呢?打牌熬夜早已磨损了她的明眸,这对眼睛现在看起来晦暗无光。浮肿的眼皮,青白的面色,眼角皱褶堆积,身段臃肿痴肥,往日的美丽已无处可寻了。没想到,广楠把她从贫寒中移植到富贵里来,十年的锦衣玉食,却反使这女人加速地苍老憔悴了。广楠暗暗地叹息着,从冥想中回复过来,却正好听到美姿在说:

“你知道,两位老人家在轰炸中去世,什么都没留下来,旧房子炸毁了,财产也跟着完了。我们苦得不得了,整天卖东西过日子,顾得了今天顾不了明天,应酬又多,打打小麻将,应酬太太们,出手太小又怕给人笑话,只是打肿脸充胖子……”

广楠无法忍耐地站了起来,他知道美姿为什么说这些,两位老人遗下的财物还不少,而且遗嘱上指定了三分之一给晓晴,她以为晓晴是来分财产的了。他伸手阻住了美姿说话,笑着说:

“晓晴才来,也让她休息休息,这些话慢慢再谈吧。美姿,你也到厨房去看看,今天中午吃些什么,现在都十二点半了,别让晓晴饿肚子。”

美姿到厨房去了之后,晓晴站起来说:

“两位老人的遗像在哪里?”

“跟我来。”

广楠带她走进了书房,这儿设立着一个香案,悬着两位老人的遗像。晓晴走了过去,默默地仰视着两老。然后她跪了下去,把头埋进了手心里,轻轻地啜泣了起来。她的哭声勾动了广楠所有的愁怀,不禁也凄然泪下。半晌,他用手按按晓晴的肩膀说:

“起来吧,别太伤心。”

“假如一切能从头再来过,则老人不死,一切不同了。”晓晴在啜泣中轻轻地吐出了一句话。

广楠一阵痉挛,这话的言外之意,使他心醉神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