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梦 归人记(第8/11页)

“阿翠也算服侍了我几天,这算我赏的吧!”

阿翠诚心诚意地谢了晓晴。

美姿撇撇嘴说:“晓晴,你在国外过惯了阔日子,不晓得国内生活的艰苦哩!”

阿翠走了。美姿又尖着嗓子叫张嫂,张嫂捧着个哇哇大哭的小婴儿进来,没好气地说:

“太太,小宝泻肚子了!”

“泻肚子,灌他一包鹧鸪菜就是了,你去拿拖把来把客厅拖一下。”

“拖把?拖把早就坏了,不能用了!”

“不能用?怎么不早说?都是死人!先到隔壁史家去借来用用吧!”

“史家!又问史家借!”张嫂嘟囔着走开。

牛牛还在哭,卧室里又传来一阵乒乓巨响的声音,美姿冲进了卧室,接着是珮珮的尖叫和大哭声,美姿的咒骂声,及鸡毛帚的挥动声。广楠拉了晓晴一把,说:

“出去走走。”

晓晴无可无不可地站起身来,跟着广楠走出去。在走廊上广楠先把晒着太阳的鹦鹉架挪到没有太阳的地方,他最怕他的鹦鹉晒太阳。然后,他们走出了大门,广楠从车房开出车子,晓晴坐了上去。广楠扶着方向盘,长长地叹了口气:

“星期天!这就是我的幸福生活!”

晓晴默然不语。广楠发动了车子说:

“上哪儿去?”

“随便。”

广楠看看手表:“已经是吃中饭的时间了,去吃一顿小馆子吧,好久没吃到炒鸡丁了,美姿永远不管我的口味。”

车子向前滑行,广楠转头看看沉默的晓晴。

“晓晴,你给我做的好媒!”

晓晴一震,幽幽地说:

“我并不知道你真会娶她!”

广楠猛然刹住了车子。

“晓晴!”他叫,“你是说?”

“我是说——”晓晴静静地说,“我以为你会等我十年。”

室内静悄悄的,晓晴倚窗而立,正拿着一张纸和一支笔在胡乱地涂抹着,午后的斜阳从窗口斜射进来,照在她的浅绿的裙子上,和象牙般半透明的手指上。那手握着笔,写写涂涂,上上下下地在纸上移动。广楠不禁看呆了。

这是晓晴的旧居,那未被炸毁的屋子。最近,每当家里闹得天翻地覆,广楠就不由自主地要把晓晴带到这儿来。在这间房里,静静地望着她,广楠会觉得又依稀回到了当年的情况,晓晴那份若即若离、似有情又似无情的神态也一如当年。但是,广楠却不能不自惭形秽,越来,他越看出自己是根本配不上她。

“好了!”晓晴丢下了笔,笑笑说。

“你在干什么?”广楠问。

“作一首诗。”

“一首诗?”广楠不禁想起了“卷帘人去也,天地化为零”的句子,心中评然一动。“什么诗?”

“一首宝塔诗,你来看,”晓晴微笑着说,“这是你的家庭写照,从早晨小宝哇的一声报晓开始。”

广楠接过那张纸,看到了这样的一首宝塔诗:

哇!

白茶。

胡乱抓,

清清查查,

牛牛是爸爸!

炒鸡丁,真爱它,

平和,断么,姐妹花,

太阳晒着了鹦鹉架,

若问拖把与草纸,史家!

广楠念一遍,再念一遍,问:

“第四句指什么?”

“又要换下女了,例行清查行李。”

广楠抬起头来,注视着含笑而立的晓晴,于是,他纵声大笑了起来。晓晴也跟着笑了,广楠笑得眼泪都溢出了眼睛,笑得喘不过气,十年以来,他这还是第一次身心俱畅地欢笑。他用手指着晓晴,一面笑,一面说:

“你,你,你真挖苦得够受,好一句牛牛是爸爸!最后一句简直绝倒,亏你想得出来!”

晓晴也笑得弯了腰,他们站得很近,彼此看看,又笑。笑完了,再笑。好像这已经是天下最好笑的一件事了。笑着,笑着,晓晴的眼睛湿了,眉毛蹙起来了,嘴唇颤抖了,她用手轻轻地拉着广楠的袖子,轻轻地说:

“我很抱歉,表哥,我不该把美姿带进家门。”

广楠凝视着那黑而湿的眸子,低声问:

“记得你的那两句诗?‘卷帘人去也,天地化为零。’那个‘人,指的是谁?’”

“你以为是谁?”

“李若梧。”

“所以你应该挨李若梧一顿打,所以他会骂你是大傻瓜。”

“晓晴!”他握紧她的手腕,他的手指掐进她的肌肉里。

“你记得那天你从外面回来,看到我和李若梧在一起的事吗?”她幽幽地说,“就是那天,若梧曾向我示爱,我告诉他,除了宋广楠,我谁也不嫁!”

“晓晴!”他大叫,把她捏得更紧。

她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那时候,我太年轻,太好强。”她垂下头,望着窗棂。“我认为你对我太骄傲,太自信,又太不尊重。我想给你一点折磨,使你摆脱一些公子哥儿的习气,谁知道……”又是一声叹息。“那天,表姨夫、姨姨和你,把我围起来,要我嫁你,未免太盛气凌人,你们伤了我的自尊,因此我说要你等十年,可是……”再是一声叹息。“我把美姿带回来,我想你会看出她的肤浅,我想试试你的定力,美姿很美,我想看看你会不会被美色迷惑,谁知你竟负气娶了她。于是,我只有往外国跑,跑得远远的,跑到再也看不到你的地方去,跑去埋葬我的爱情,去悔恨我的不智。十年,表哥,好长的一段时间!”